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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我妈的眼睛是她作为知青下乡的时候弄坏的。那时,她想考大学,可是她去的地方条件不好,晚上只能点着煤油灯看书。虽然很艰苦,但她仍然坚持念书。回城之后,所有同学里面只有她考上了大学。”

  意外地听到杨明慧的这段艰难奋斗的历程,许知敏颇感诧异。

  “伯母呢?”墨深反问她。

  “我爸是知青,下乡时和我妈认识结婚。”许知敏回答着,因为想起一件往事,她笑了:“说来你或许不信,小时候我不听话,我爸就常吓唬我,说我是从大树底下抱来的孩子。”

  “真的?”

  扣子钉好了,她咬断线,道:“半真半假。我不是抱来的,但确实是在地边的一棵榕树下出生的。那时我妈身怀六甲,照样下田干活,抡锄头的时候,羊水破了。她挣扎着走到田边,我的头已经出来了。幸好在同一块田里劳动的人里面有一名产婆,是她帮我妈接生的。”

  “早产儿?”他眯起眼。

  “早了一个多月。”

  “在保温箱里待了多久?”

  “保温箱?!”将针线盒收好的许知敏转过身,听到这话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农村怎么可能有婴儿保温箱?要到县级以上的医院才有。而我家没钱,也没必要。生下来的婴儿能呼吸、能哭会笑就行了。”她笑着说,忽然发觉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劲,“怎么了?”

  墨深说不出话来了。她用毫不在意的语气说着自己的出生经过,他却听得心惊胆战。她不仅是早产儿,而且没有得到早产儿该有的特殊爱护。而这种没有科学保障的接生方式和新生儿护理方式,就像是场赌博,她脆弱的生命则是这场赌博筹码。他不敢想象那个时候万一失败——那么,他不会遇到她,她不会此时此刻仍好好地坐在这里给他缝扣子了。恍惚间,他忽然感到恐惧,伸出双手,拥住了她。

  “墨深?”他搂得如此用力以致她快窒息了。

  “你妈不该去田里干重活,你爸妈更不该不把你送到医院去。”

  她听到他生气而痛苦的声音,不自觉地想安抚他:“我现在仍然活得好好的,和正常人一样。”

  他摸了摸她纤细的手臂,道:“我怀疑你有先天不足之症。”

  她翻了翻白眼:“你这是哪门子的诊断根据?”

  “我……墨深说的。”

  她知道他的医术不错。可是,他这么说出口,十足像是一个大男孩儿在自吹自擂。于是她畅快的笑声飞扬起来。他的眉头缩紧,继而舒展,手怜惜地拂去她额间的汗珠,抬起了她的下巴。她瑟缩的一刹那,他如高空俯下的鹰快速掠过,对她微张的嘴深深地吻着。她急促地应付着他炙热的缠绵。

  沉重的呼吸声充斥着她的耳畔,迷迷糊糊的,她逐渐习惯了他霸道的吻。微睁开眼,她发现旁边的楼道门忽然开了。闯入的杨森显然被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掉落在地上。

  她慌忙推开墨深,背过身整理衣物,心跳得厉害。杨森清咳两声,道:“你们继续,我出去。”

  “回来。”墨深不紧不慢地唤住他,“我和她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也是。”杨森笑盈盈的眼瞅到了她膝盖上的衬衫,“缝完扣子了?”

  看来杨森也是听说了张主任的夫妻名言,许知敏顿然更加尴尬,两手折叠着衬衫,故作镇定地“嗯”了一声。

  墨深当然舍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打断了杨森的取笑,道:“找我有事吗?”

  “哦,是这样的。”杨森扬了扬病历夹,“袁和东找我,问我十三床的病人是否可以做搭桥?”

  十三床病人?许知敏想,不就是上次夜急诊进行了溶栓的加床病人,后来转到了十三号病床吗?

  “我知道,那病人是我和袁和东收的,怎么了?”墨深问。

  “病人做了冠脉造影,一侧主干仍是堵了。”

  “那就做支架。”

  “我建议你先看看病历,或许你会感兴趣。”

  墨深感到疑惑,接过病历,翻了几页,摸着下巴:“哦,二尖瓣狭窄合并关闭不全,瓣膜钙化,动手术应该比较好。”

  “所以,袁和东的意思是,若外科能一块儿解决,就不做介入。但是,若不能……”

  墨深讥笑道:“他还是老样子。”

  老样子?她想起了那一夜,他们两个在办公室里吵架,难道他们真有什么矛盾吗?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杨森对她招了招手,道:“一起去听吧,那夜你好像也在场。”

  医生办公室里,袁和东、墨深谈论着,郭烨南和杨森站着听。许知敏被杨森硬拉了过来,躲在角落里。其实,她也是有点儿好奇的,他们之间真的不和?办公室里弥漫的空气,让她压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什么是他来谈?”袁和东不满地质问杨森。

  杨森答:“墨深比我有经验,而且病人进院那晚是他值班。”

  袁和东知道墨深在心外的技术超群,于是不情不愿地把手按在病历上,道:“墨医生,有什么高见?”

  墨深敲了敲桌子,道:“我的意见只有一个,把两笔费用都告诉病人,让病人自己决定做介入还是手术。”

  袁和东的眼睛直了,道:“我们这是在讨论治疗方案,不是谈论治疗费用!”

  “那就不用谈了,你直接告诉病人做外科手术吧。这就像买东西,贵的,总有贵的道理。”

  啪!袁和东拍案而起,道:“你的意思是人命可以用钱衡量吗?”

  郭烨南见状,连忙摁住了袁和东:“阿袁,墨深不是这个意思。”

  墨深抬眼看着袁和东气呼呼的脸,眼角扫到了许知敏。他想到刚刚在楼道,她对他说她是早产儿,因为家中没钱父母就选择了不顾她的性命,心口不知怎的就痛了起来,嘴上却讥讽道:“你找外科谈,不就是要我表明这种态度吗?”

  许知敏长叹一口气。墨深这话一出口,袁和东果然是气汹汹地甩门而出。

  郭烨南对墨深说:“你就不能好好地跟他说吗?非得每次逼得他发火。”

  “我若不这么说,他狠得下心叫病人凑钱做手术吗?”墨深冷道,“叫他早点儿把这无用的怜悯心收起来。有些病人是不懂装懂,听信外面的谣言,这只会影响自己的病情和拖累主治医生,这种个案比比皆是。”

  这些许知敏是略微知道的。那个病人,当时在急诊室怕医生骗他花钱,情愿签生死状也不马上做溶栓,送到病房后,闹到抢救而得不偿失。现在病人又是顾虑重重,下不了决心。袁和东的心软是全科皆知的,以他的个性处理这种病人,只有吃亏挨打。那墨深为何不委婉点儿向袁和东解释呢?

  许知敏又叹了一口气。他的脾气她知道,他不是故意与袁和东作对。只是袁和东与他们这群人的成长经历截然不同,自然而然,袁和东的很多价值观无法与墨深一致。偏偏这两人皆是硬性子的人,自认是正确的绝对会坚持到底。拉开门,她走向小检查室,找到了袁和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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