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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我凝望着他说话的口型,脑子里突然好像有千万个小人坐立不安地吵嚷起来,最后变成一个艰涩的声音,“为什么?”

  “我觉得她这个人有意思。”他举起手里的飞镖,闭上一只眼,一用力,飞镖稳稳地飞出去,扎进挂在门边的靶盘中心。

  “所以那天她要你吻她?”

  “那天她知道第一个男朋友要结婚了,喝得大醉,说已经很久没有人吻过她了,”岳洋又拿起一个飞镖,朝靶子掷过去,比第一次偏开一点,“她说男人的吻可以治疗心痛。”

  他走过去,拔下靶子上的飞镖,转过头来,脸色慢慢地变了,走过来,放下飞镖,两手把住我的肩膀,“小安。”

  我不知哪里来的一股蛮劲,把他一把推开,狠狠的瞪着他,可惜没瞪多久,我的眼睛就变成了两泉小瀑布,水哗啦啦地从眼帘上面飞流直下。

  他再伸过手来,我又把他推开。推搡了好几遍之后,我终于被他抓住了。他用两条手臂环住我的肩膀,一言不发。

  “放开我。”我一面流泪一面咕哝。

  “我是把她当成朋友的。我失恋的时候,她也关心过我。”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伸过手来,想擦我脸上的泪水,我偏过脸去,他的手指擦过我的脸颊。

  “朋友就可以吻她吗?”

  他沉默一会,说,“对不起。”

  “如果我有个好朋友,是个男人,他要吻我,你会怎么样?”我咬咬嘴唇,“我猜,你大概不会介意吧?”

  我们对视着,两人之间的空气慢慢僵硬起来。

  我叫起来,“你走开,我想一个人待着,”我吸吸鼻涕,“快去侍候玛当娜吧,我讨厌你,你这只投错了胎的破公猫!”说这话的时候,我心里一阵悲凉。

  岳洋什么都没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过身走了。他关上门的时候,门后面架子上挂着的木质风铃只是叮叮咚咚响了几下,便停息下来。他的脚步在楼道里慢慢远去,我一屁股坐在地上,又哇哇大哭起来。

  没想到这只投错了胎的破公猫会让我这么难过。那天,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真的很爱他。

  我们把对方晾了几天,那是很难过的几天。很多人会把这种状态说成“冷战”,但是我们之间并没有“战”,只是像两件潮乎乎的衣服挂在竹竿的一南一北,不理不睬,仿佛在比赛谁身上的水先干,谁先干,谁投降。

  夏天快要过去了,岳洋那条玫瑰图案的大花短裤被晒成一种稍氲的粉红色,看上去雅致一些,我把它洗一洗,收进来,一层层叠成个小小的正方形。他的窗台上两天一换地挂出换洗衣服,一如往常,如果第一次是黑色内裤,那么第二次就是白色的,浅米色Nautica的袖子在风里微微飘动,像是跟人招手。

  有时候我想,那件衣服收进去的时候,他应该会来找我认错了吧,可是每一次都想错了,那件衣服收进去又挂出去,他的窗口一直很平静。每天晚上,他的灯亮着,在深夜的天空中放出一股小小的温暖。一想到叶曼大概还是每天给他发短信,我心里像有千万只蚂蚁在爬。

  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半夜起床打开收音机,电波里一个人问他,“你难过的时候,喜欢做些什么?”他说,“吃碗出前一丁,和我的猫咪玩。”

  我抬起头,他的灯在天幕里,像一颗蒙纱的钻石。也许,这个人并不需要有人去留一盏灯;他自己会。

  那一刻,我的心里想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百无聊赖之际,我从房间里拿出那个水晶瓶,把小鱼儿项链放在里面,灌进水,蓝莹莹的鱼儿在水里游动,它们的眼睛煜煜发光,似乎很开心。

  我在早晨七点给二姐打电话,“有什么办法让男人需要你吗?”那个时辰,她应该是在灌咖啡。

  “受什么打击了?”她直截了当。

  “我觉得他不需要我。”

  “他当然需要你,除非他哪里出了问题。”

  “我们已经几天没说话了,我觉得他没有我,过得也很好。”

  “你呢?”

  “我不好,”我老实地说,“我天天都在想他。”

  “如果你希望一个男人需要你,就先不能把他当回事,”二姐连珠炮似地发射,“假如你把他当块宝,他会把你当根草,顺便使劲踩一脚。”

  “怎么了?”到这时,我才听出她的声调里,像是很不开心。

  “没什么。”

  我追问几遍后,她才说出,昨天在街上的超市里碰到包子,当年害得她离家出走的男生 – 那个时候,他留着一头长发忙着搞一个唱歌像鬼哭的摇滚乐队,骑着青烟直冒的摩托车在大街上招摇过市,二姐穿着几乎露出内裤的紧身超短裙坐在后座,手里抱着硕大的吉它。包子是体育系一霸,当然不会理会老爸去找他们系主任几番交涉。

  等鬼哭变成狼嚎的时候,老爸把二姐打出了门,等狼嚎变成猪叫的时候,他们分手了,他的手指在吉它弦上弹了一整晚,流着鲜血,恳求二姐,但二姐还是离开了他。

  “他变了很多,”二姐顿了一下,“他老婆在挑衣服,他在旁边等,抱了个小孩…”

  结果是,包子现在洗心革面,变成一个中学的体育老师,看上去道貌岸然。他生的小包子见了二姐就哇哇大哭,声震朝野,把她的套装弄上几抹鼻涕。二姐和初恋老情人未及叙旧,光忙着哄孩子了。

  “那小孩真讨厌…”二姐嘀咕着,“长得倒是跟他很像。”

  “你后悔吗?”我问。

  “说不上,”她顿了一会,幽幽地说,“以前就是想不出他结婚的样子。而且,我也不可能嫁一个中学老师,在仓储超市里买衣服。”

  我问起“他”,二姐说回深圳了,“太太生日”,她淡淡地说。作为补偿,“他”答应年底和二姐一同去希腊,“Santorini,记得吗?”

  那个美丽得不可以一个人去的地方。

  和二姐打电话的好处是,当看到别人比你处境更加糟糕,你会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糟糕。有时候,我真的不理解二姐怎么能承受自己爱的男人躺在另外一个女人身边,我只能想,任何状况的存在,是因为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

  二姐最后一句话是,“小安,不要管有多少男人爱你,重要的是,有谁愿意娶你。”

  那天晚上,曾疏磊看着我说,“怎么无精打采的,和男朋友吵架了吗?”请他的那顿饭,约来约去,终于约定了。

  “你怎么知道?”我隔着菜单问他。

  “你的脸,是一张和男朋友吵架以后的脸。”

  “扯皮。”

  “别忘了我也谈过恋爱。”他像是在抗议。

  “你好吗?”我问他。

  “好,一个同事死了,所以很忙。”

  “什么?”

  “公司里新招进来的一个同事死了,才三十一岁,想不到进来没多久就心脏病发作,”他喝口冰水,“他本来打算今年底要结婚的。”

  “你是说…真的吗?”我很震动,放下手里的菜单。

  曾疏磊点点头,“上个月我还和他一起出差,一路上他跟我说了很多话。挺可怜的一个人,在公司里打工许多年,做得不错,后来自己创业,碰到骗子,只好回来替人打工,现在……他和他女朋友是中学同学,谈恋爱十多年,先是女孩子家里不同意,等女孩子家里同意了,他自己家里又不同意,好不容易两家都同意了,他事业上又栽了跟头,本来他想再等一等,可女朋友希望能在三十岁以前结婚-----”

  “他女朋友现在怎么样?”

  “痛不欲生,追悼会上哭昏过去好几次,用最恶毒的话骂他扔下她不管,她家里的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看着她,担心会出事,”他抬起头,“我们点个海鲜火锅吧,这一家火锅不错,日本餐厅里,算是价廉物美的。”

  我看看他,“石头哥哥,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你这么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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