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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嗯。”她“嗯”了一声便抽泣起来。

  “昨天晚上我看了一部韩国电影,说有个人,胎儿的时候,母亲去做流产,他侥幸活下来,长大后就恨女人,杀了很多女人…我一整晚都在做恶梦…觉得自己是杀人犯…”她越哭越厉害。

  DJ沉默了,电波里只剩下那个女人在呜咽。

  过了很久,他的声音传来,“那是电影,我也看过,池真熙演的。而且,”他顿一顿,“我看完后,也做了一夜恶梦。”

  “为什么?”

  他的声音稍轻一点,“因为我也差点被我妈打掉。” 我不由自主半坐起来,把收音机的音量调大。

  “当然不是像电影里那样。她怀我的时候几次想去流产,最后还是算了,加上我是个男孩,我爸家里坚决反对,就生下来了。”他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

  “BB会知道妈妈想把它流掉吗?” 那女人问。

  “应该不会,比如我,要是后来没人告诉我,我肯定不知道,”他像是安慰她,“不要紧的,那就是一个精子加上一个卵子。”

  “可它本来可以变成一条生命。”

  “生命不一定都美好。” 他缓缓地说。

  他为她放的是“月亮河” 。他说,“建议你有机会的话去看看一部美国电影,叫‘蒂芬妮的早餐’ ,你也许会喜欢它,这是里面的插曲。”

  那天的后来几个电话都很平淡,在回答完最后一个女孩子的情感问题后,他问她,“你知道哪个牌子的唇膏不容易脱色吗?”

  “是问我吗?” 女孩子有点惊讶。

  “是问你。”

  她笑起来,“岳洋哥哥问这个干什么?”

  “帮一个朋友问。”

  “女朋友吗?”

  “不是。”

  “我告诉你,你能让我点支歌吗?”

  他停了一会儿,说“好。”

  女孩子报出几个牌子,逐个分析过利弊和大致价位,然后点了一首Salvage Garden的新歌送给那个在我看来完全应该按进马桶去的男朋友,郑重地说“谢谢。”

  午夜两点,节目的最后一首歌响起,是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他在音乐声里和听众道别,说“现在播放的是The Shirelles 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您刚才收听的是FM10X.8的‘子夜漂流瓶’ 节目,我是岳洋,山岳的岳,海洋的洋。我们明天见。”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有些犯困。

  我关上收音机,透过窗帘,夜已经很深,对面楼房里的灯全部熄灭了。

  我把窗户打开一半,坐在宽大的窗台上,拿过吉它,轻轻地开始弹Will You Still Love Me Tomorrow,一边弹,一边想那个叫岳洋的DJ刚才说的话。

  “应该不会,比如我,要是后来没人告诉我,我肯定不知道。”我想起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知道自己是捡来时的心情 --如果张伯伯没有说漏嘴,我也许过很久都不会知道,我也许永远都不会知道,而我身边每一个人都清楚我血管里流着同他们不同的基因,如果我做错了事,哥哥姐姐们可能会想我天生就和他们不一样。是那种莫名其妙的自怨自艾驱使我打个大包偷了二姐的钱走出家门,一定程度上也是在抗议。

  “当夜色遇到晨光,希望你的爱可以倚靠,所以现在就请告诉我吧,让我不必再问,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

  “山岳的岳,海洋的洋”,这个名气起得气势非凡的人有对大招风耳朵,有时打扮得像半个流氓,有时打扮得像半个学生,养只母猫,他给她买好多沙丁鱼和金枪鱼罐头吃,有空喜欢出去跟人打赌找女人,曾被人把整杯冰咖啡浇到头上,那些电波里诚惶诚恐的听众大概不知道这些。

  “你知道哪个牌子的唇膏不容易脱色吗?”我不由微笑起来。

  透过窗帘,我看见二姐修长苗条的身材从一辆黑色轿车里出来,俯下身去,对着车里的人说了些什么,车里的人影像是个男人,然后站在路沿,目送车子慢慢消逝在街的那一头,一条剪裁合体的裙子包裹着她浑圆的臀部。

  二姐开门进来,半夜两点多了,她却神采焕发,看见我坐在客厅窗户前弹吉它,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睡?”

  “睡不着。”

  她松开高高拢起的头发,打了个哈欠,突然问我,“我的门牙是不是很圆?” 话音没落,她已经几步走进浴室去照镜子了。

  我放下吉它,她举着一把小镜子走出来,往沙发里一躺,两条腿上的长统袜滑到脚背,皱起眉头,嘀咕着,“好像真的很圆… ”

  “圆有什么不好?”“有人说,圆得像两粒扣子一样… ” 她嘟起嘴,“真的很难看。”

  “那个送你回来的…男人说的?”我一面问一面打量她的脸色。昨天她在客厅里听了大半夜巴赫,今天又冷不丁和自己的门牙过不去,这在二姐身上都属于非理性行为。

  二姐抬起头,看看我,又回头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微笑,“快睡觉去吧,否则明天早上怎么起得来。”

  “大姐还是没怀孕。”我报上一句话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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