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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我可不愿意挤在人群中,费时费劲地抢夺。没什么值得如此费力。用老师们骂我的话,就是,烂泥扶不上墙,没有紧迫感。

  我却在汹涌奔逃的人群中驻足原地,等待死亡把我当野花一样信手采摘。

  我慢慢地在心底背诵昨天晚上反复读了百遍的话。米兰昆德拉《本性》中的一段话。

  尚塔尔在孩子的坟前说,“亲爱的,我亲爱的宝贝,不要以为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过去没爱过你。正因为我曾经爱你,如果你仍然活着我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有了孩子就不可能再去鄙视这个世界,因为是我们将孩子送到这个世界上。孩子让我们关心世界,关心它的将来,参与到它的喧闹和混乱中去。这让我们严重地沾染上它那种不可救药的愚蠢。你死了,我也就失去了和你在一起的快乐。但同时,你也使我得到了解脱。从我和我所鄙视的世界的对抗中得到了解脱。我允许自己可以鄙视它的原因就是你已经不在了。我黑色的思想再也不会给你植下任何祸根了。我现在要告诉你,在你离开我之后的日子,我渐渐开始明白,你的死是上天赐给我的一件礼物。而我最终也接受了这件让人心碎的礼物”。

  我前面站着个穿淡黄色风衣的年轻男人,衣服面料很薄,针孔很大,看上去做工非常粗糙,袖子上贴着黑色的商标。我抬起头看他的脸。清瘦的脸,眼睛非常小,风尘仆仆的面孔,散落的青春痘。这样的男子,在郊区常常能见到,没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他注意到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紧张起来,下意识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好像在观察自己是不是扣子扣错了地方。

  我转过目光,对着窗口微笑。我想,我可以买两件新衣服。我看看身上的白色T恤,绿色长裤,看自己伤痕累累的胳膊和车窗玻璃反射出的憔悴。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尚且年轻的时候,我就迅速老了。

  我买了新衣服,却仍然不觉得自己年轻。

  我想我是真的老了。老到了衣服救不了我的地步。我已经学会不把自己的外表看得太严重。穿上新衣服的当天,有个男生在我面前哭,向我诉说我的某位舍友把他抛弃了,我忍受了一个小时他没完没了的抱怨,后来终于不耐烦了,我站起来说,我他妈的最烦人家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不就是失恋吗!我操!我恶狠狠地说完,看见他愕然的脸,顿时后悔得肠子都要打结。

  接下来的事更莫名其妙,我自己哭了。我哭的样子很伤心,好像失恋的不是他,而是我。他站起来朝我走了几步,张口结舌,看那情形我觉得他很想安慰我。我掉头就跑,边跑边哭,满街的人都在看我,我边哭边想,操,真他妈的疯了。哭什么啊。有什么可哭的。可是,我的眼泪还不断地往下掉。

  后来,青文和罗罗吵架了。她要我陪她。当夜晚薄薄的凉气盖到身上时,她全身颤抖偎依在我怀里,刚哭过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我。我突然非常渴望吻她的唇,这种冲动的念头突如其来,毫无来由。

  我摸她的头发,用指尖捏住她光滑的发丝,然后慢慢地磨擦到手指有温热的感觉。或许女人和女人的相爱更加真实,更加简单,更加可以互相体恤。因为她们彼此可以轻易地感知,她们的灵魂容易相通。

  肖泱:如果我真的爱过你,我就不会忘记(11)

  但是,我什么也没说。我知道这或许只是幻觉。我知道若不是此时时刻此情此景,我就不会这么想。

  我只是笑,搂住她发凉的身体,我们相互温暖着,我听她说话,听她唱歌。一直慢慢地捱到天空泛起鱼肚白,我们慢慢地踱出校园吃了早饭,回去睡觉。

  睡眠不好。几年来,我总是睡眠不好。别人入睡的时候我很难入睡,白天再疲倦也难以入睡。总是要熬到凌晨三四点钟,才能昏昏沉沉地入睡。刚到学校来的时候,我都是九点钟就上床,希望自己能够早点睡着。我想不怪室友们那没完没了的拖鞋声,开门声,洗漱声和说笑声。我以前在家时都是边放音乐边睡觉,在嘈杂的音乐声中入睡的,这些声音根本无法扰乱我。

  可是,自从经历了列车上的一夜之后,我怎么也没有办法平静地入睡,越想睡越睡不着,焦虑而无可奈何。我睁着眼睛听纱帐外的动静,看着粗糙的纱账上细密的针孔,等到整个世界都陷入无边的安静时,自己的脑子却依然清晰,纠缠不清,我问自己,我在想什么?我什么也没想啊。

  可是,我问自己在想什么的时候,思维就开始涌动。烦躁不安的情绪侵略了我,打败了我,我想跳脚喊叫,我想要拔着自己头发勒令自己起床跑步,跑到累死为止,我拼命地拽头发,头发一把把地从手缝中跌落下去。我对自己说,我想死。我想死。我想着想着就想哭,理智上想哭,我想哭出来就好了。可是,我他妈的怎么也哭不出来,我觉得没什么可哭的,哭有鸟用,什么用也没有。没救的时候,哭死也还是没救。

  奇怪透了,脑子里仿佛有演奏似的,都是上课时老师给我们放的那些强劲有力的调子,埃及国歌,法国国歌,越南国歌。我想老师是他妈的疯了,用这种垃圾轰炸我,不让我好好睡觉。

  可是,那夜,我的睡眠奇迹般地平静。我钻进被子时听见青文说,再抱抱我,然后睡觉,好吗?声音很轻。我从床上跳下来,她坐在对面的床上,伸出两臂歪着脑袋看我,笑眯眯的,我拉着她的双手站起来,然后,我们拥抱。她的身体如此柔软,我感觉到她柔软的胸在我身前晃荡,她修长的胳膊如同藤蔓般缠绕着我,她微凉的身体和温热的气息都被我揽在胸前,她轻轻吻上我的唇,像晴蜒点水般,瞬即离开。

  她松开手,心满意足地将双手抱在胸前,好啦,睡觉去吧。她的眼光笑盈盈的,有些含混,我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是觉得她的眼睛很妩媚,她的嘴唇红润而饱满,她的头发被晨光镶上了薄薄的湿气。

  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她是如此的美丽。在那一刻间,我迷惑地觉得,我或许爱上了她。

  爱上了一个女人!我被这种想法吓了一跳,我钻进被子时,四肢都发凉了。我抱住自己的身体,试图压捺住乱七八糟的想法。我想,我不会爱上女人的。不会的。不会的。我只是有臆想的毛病。我明显没有同性恋倾向。我从来没有对女人产生什么欲望。从来没有过。我不应该被自己的幻想吓着。

  我抱着自己就这么睡了。睡得很沉,睡得很好,没有往日梦中的那些烦躁,平静极了。

  肖泱再次出现。

  下午四点半,我下楼到湖边散步,奇怪地看见他坐在对面的长凳上,手里拿了个风筝和一个塑料袋。他没有看见我,侧坐在长椅上发呆,歪着脑袋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转身就溜,大概是脚步声太大,惊动了他,他在身后面喊,咦,你跑什么?到哪儿去?

  我猛地停下脚步,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满心的不情愿。抬起眼睛,看着他。

  你在这儿?他笑逐颜开地抖抖手中的塑料袋,脸红扑扑的,粉嫩得几乎要滴出水来,他手里的风筝被钩得破破烂烂的,估计是已经在这儿玩了好一会儿了。他看着我怀疑的目光,又笑。他笑起来的样子还真好看,举举手中的风筝,解释说,刚和同学玩了会儿。

  同学?我想起上次在学校大门看见的那个小姑娘,白晰的脸,鸭蛋脸,长且大的眼睛,微染红色的头发。我讨厌这样的自己,傻乎乎地站在某个小男生面前,痴心妄想人家喜欢自己。我是不是像同学们嘲笑的那样,从小缺爱,大了头脑还缺钙?我头脑乱成一团,几乎想拔脚就跑,把他扔在原地发呆。可是,我没有。我竟然笑了起来,温柔地问,是吗?同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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