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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我立即感到了某种不妙,心中涌起一阵巨大的惊恐。这里正是今天清晨我和纪美道别的地方。我加快步子,一路小跑来到人堆边。围着很多人,我一时进不去。但里层的人这样描述:白衬衣白裙,光脚穿帆布鞋。一个轻便旅行袋,一顶女式圆檐编织帽。大概十七八岁。一切完好无损。

  我推开人群,奋力往里面挤进去。刚能看到尸体,我就认出了是纪美。我的脑袋仿佛被重锤撞击,顿然失去所有感觉。我疼痛地闭上眼睛,喉咙干涩发哑,只是喃喃地对紧贴在我身后的母亲说,“是纪美,是纪美……”

  我要往里面走去,母亲这时死死抱住我,用力往外面拽。

  “你要干什么?不关你的事,回来!听妈妈的话。”母亲紧张地压低嗓音道。

  我已经无力挣扎,全身早已倦怠无力。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响。我是懦弱的,天生的怯懦。母亲的力量大得惊人。我被强行拉出。我无法反抗,亦知不能反抗。我流下泪来。在这样的时刻,我只懂得流泪,像软弱的孩童所能做的那样只是哭泣。

  ……

  “纪美死去的第二天早上,我独自一人来到海边,发现了这个美人鱼项坠。这是她十六岁生日那天我送给她的礼物。

  “你一直带在身边?“樱雪问。

  “我一直带着。”

  “多傻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做这种傻事。”樱雪叹气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不知道。也许是我伤了她的心,也许不是……”

  我望着稻田某处升起的袅袅白烟。

  “但如果,如果我答应她,我不是那样对待她,也许她不会自杀。最终伤她心的是我,导致她自杀的也是我,是我!”我声音哽咽地,激动地,不停打颤。

  “你说到过一个叫季澄的男孩。他是谁?还有,纪美怀的孩子是谁的?”

  “季澄是她的恋人。她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说到季澄,我脑海里立即闪现他孱弱、面色苍白的形象。

  “你呢?不是你才是她的恋人吗?”

  我摇摇头:“不是。从来都不是。她恐怕从未爱过我,她爱的只是季澄。”

  “那你爱她吗?”

  “不知道。也许从未爱过,也许一直爱着。我说不清,真的说不清……”

  我用力握紧拿着项坠的手,水钻硌痛了掌心。我痛苦地摇着头。

  “但后来我爱她。现在也爱她……可是却无法再去爱了。”

  “那季澄呢?季澄现在在哪里?”

  “他?……他也不在这个世上了。也是投海自杀了。”

  “啊!?……”樱雪惊讶地发出声音,“纪美死后,他因为悲伤而自杀?”

  “不。他自杀在前。”

  “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樱雪的话音低低的,“你们三个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看见樱雪的眸子闪着泪光,她为我们感到了悲伤。

  我沉默半晌,想起纪美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

  该怎么对你说呢?当时我们正年少。

  那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在那片狭长的半岛土地上,冬季短暂,夏季漫长。几乎没有四季的嬗变。炎热,到处弥漫着明亮的日光和令人窒息的亚热带植物。

  一切得从那片湛蓝、寂静的海湾说起。这应当是世界上最静寂的港湾,在无风的日子,它几乎纹丝不动。真的,不起一丝波浪,犹如人潜藏内心深处却暗自涌动的泪水。它连接南海,再连接太平洋。但我怀疑,它的海水从未注入过太平洋。它就是这样静寂无言。

  那时我十四岁。一个沉默寡言的少年。我的内心有一块小天地,把自己圈囿其中。

  父亲的抛弃和离去,对我和母亲来说是一场绵延久远的精神苦役。那里交织着爱、怨恨、宽宥、幻想。我仍相信父亲会从大洋彼岸回来。每天下午放学后,我日复一日地站在海边眺望。

  纪美在那年暮春四月转学进来,和我成为了同桌。在我的初始印象中,她是个落拓不羁、不修边幅的女孩。穿着一身洗得很旧的衣物。爱笑,总是无端无由地笑,却很少发出声音。

  开始我不喜欢她。她可谓是个“劣迹斑斑”的学生。作业拖交,无故迟到,违反纪律,成绩一塌糊涂。母亲自小告诫我不要和这样的学生往来,何况她又是女生,我自然而然不愿亦不敢和她亲近,对她冷冷淡淡,爱理不理。

  而她对我的冷漠置之不理。每天放学后,她远远地跟在我身后,紧紧跟着,我停她也停,我走她也走。同我一起穿越茫茫的稻田,走过长长的海堤。我在海边眺望时,她亦站在身旁眺望,不发一语。她手里经常捧着一个玻璃樽,里面装着两三只蝴蝶。她时常在这个时候将它们放飞。蝴蝶从来飞不过海湾,一阵海风就把它们吹回来了。它们在海边翩跹几下,很快便飞入附近的树林中。我从不问她什么的。她也从来不对我说什么的。

  我转身走回家,她继续跟着。我们的家离得很近,只隔两三条街巷。她一直跟我到我家巷口。我开院门进去,她站在巷口看着。我们的道别也是无言的。

  这样的跟随整整持续了一个月。

  “澄海,一起去寺庙玩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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