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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19

  蓝天、白云、旷野,这是他向往的。有一次电视里演篝火晚会,一大群人围着篝火唱啊跳啊,他羡慕。可惜只看了几眼,母亲就把电视关了。为了他不看电视,母亲也不看电视。他做作业的时候,母亲就坐在他不远的地方织毛衣。

  他一边做作业,一边想象母亲生了病,想象有个人深夜里窜出来,拿着刀把母亲杀了。想象母亲的追悼会上,他竟然哭不出来。他向往没有母亲的生活。一个人无拘无束,想睡到什么时候就睡到什么时候,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不做什么就不做什么。他已经不需要母爱,他需要的是爱情。

  俞丽要是也出来就好了,俞丽没有来,躺在旷野里想念俞丽也很好。他想象俞丽来到他身边,她脸上的讶异,羡慕,让他有一种满足感。

  他们一起躺在草地上,看云来云去,看着看着,困了,就睡。他们做了许多梦,都跟考大学无关,也跟世俗的追求无关,他们梦见坐在云上,一个人吹笛子,一个人弹琵琶,梦见一起吃西瓜,甘甜的瓜汁流到衣服上。梦见一片花海,他们手拉着手在花海里奔跑。后来他想撒尿,让俞丽走开。

  俞丽故意不走,他终于被尿憋醒了。

  眼前是半截楼里没有抹平的水泥墙,壁虎还在慢慢地爬。

  他躺在一堆砖头上。李凡扶他坐起来,走时却没有把他放下。靠着砖头时间一长更不舒服,他的后脑勺已经硌得麻木,身体窝着,觉得胸口憋得慌。肋下有一个地方很疼。右边屁股完全没有知觉。

  他想撒尿。这几天他已经在裤子里尿过好几次,裤子都硬了。

  他试着放松小腹,让尿液静静地流出来。他只能这么尿,已经习惯了。他觉得裤裆里涌出一股温热,向着腿上一直蔓延过去,裤子的颜色慢慢深了,尿臊味儿和土腥味儿一起升起来,这是他喝水少的缘故。他看见身下的地一会儿就洇湿了。他看了看戴军,戴军还睡着,身下的土也成了泥。他可能在梦中就尿了。

  在梦里为什么不尿?那样不用尴尬,多好,他腿上的温热感已经退去,冰凉的感觉顺着腿往上走,他觉得睾丸在往上抽,小腹的疼痛越来越明显了。

  他想挪一个地方,不可能,全身除了脑袋能转,哪儿都动不了,想把自己的身体放平都不行。妈妈要是在这里多好,哪怕她还在催促他做作业,哪怕她还在唠叨他,申斥他。他仍然想唱那首歌:《世上只有妈妈好》。

  妈妈是为了他才没有改嫁。小时候,他听见她跟人说过:我不找了,谁也不找。我就守着我的儿子过。

  在妈妈每天催促他做作业的时候,他曾经想过,她为什么不嫁人,赶紧让她嫁给别人,跟着别人过去吧。他想自己生活。现在他明白,他离不开妈妈。

  因为腰里实在不舒服,他使劲儿挺了一下。他靠的砖倒了,身体倒在一旁。他的左脸颊紧贴着地,一吸气就把土吸上来,他试着扭了一下头,不行,身子不能动,光扭头更别扭。无论怎么呆着,他都不可能舒服,现在是让不舒服的感觉小一点儿的问题,实际上任何一个姿势呆长了都不行。

  这么还不如饿着,饿了其它的感觉就迟钝了。一不饿他觉得后背疼,手腕子疼,饿得最厉害时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只想睡觉。闻不到土腥味儿,也闻不到尿臊味儿,现在哪儿都难受。睾丸疼得越来越厉害。

  他试着挪动了一下身体,“轰隆”一声,后面的砖垛塌了,上面有块砖头滚下来砸在脸上,砖头把他嘴上的胶带砸开了,舌头上有一股铁锈味儿。大概是把嘴砸破了。

  现在他能说话,虽然说不清楚。

  他问:戴军,你怎么样,能说话吗?

  戴军不言声,他看见戴军正看着他,摇头。戴军嘴上胶带粘得牢牢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说:戴军,我想家。

  戴军看着他,眨着眼睛,眼角挂着泪。

  看到戴军的样子,他也流了泪。他说:咱们不该跑出来,不该相信李凡。

  戴军不再看他,好像不愿听他说这个话题。

  当时他们那么想出来,好像一刻也不愿在学校呆了,没想到是这个结果。觉得外面的世界一定很精彩,忘了还有一句: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在学校他曾经无数次想过要不要放弃高考,现在他明白大人说的话不错,社会规定的道路是最省力的。他们即使不碰到李凡,以后也很艰难。

  他想回到过去的日子,想听妈妈的唠叨。再也回不去了。李凡要五十万,妈妈没有,她连二十万的买房钱都拿不出,看来他得死在这里,想到这儿,恐惧把他笼罩了。

  自从被关到这里,他还没有这么害怕过,总觉得会有人来救他,现在看来没有人救。死像一个巨大的黑洞,自己在黑洞里跌落,黑洞没有底,母亲、俞丽、周老师、校长,还有许许多多同学、朋友,都在黑洞外面。他们像飞逝的箭一样离他越来越远,再也不能回来。这就是死。

  他得想办法逃出这个黑洞。他要说服李凡把他们放了。记得电视里曾经有一个节目,就是一个小孩子把歹徒说服了。他相信奇迹会出现。

  阳光在不知不觉中移动着,现在照到了对面的墙上,已经是中午,又到了人们吃午饭的时间,饿又上来了。不过还饿得不太厉害。他对戴军说:戴军,你挪到我这边来,我用嘴给你把绳子咬开。

  戴军摇摇头。挪不了,绑得太紧了,身上哪儿都动不了。他想往戴军那边滚,也不行。倒是又有一些砖头砸下来,他又流了泪。只盼着有人来救他。

  妈妈为什么不来。她是不是生气了。如果妈妈出现,他会告诉她,他以后一定做听话的孩子。妈妈不来,别人来也行。俞丽知道他们在这里,应该来看他们。

  不知不觉中,他又睡了一觉。他除了睡觉什么也干不了。睡得快,醒来也快,睡着和醒来常常分不清楚。比如现在,他看见周老师走进了教室,后面几个男生还在打闹,其中一个是戴军。他赶紧喊道:戴军,老师来了。

  戴军在旁边动了一下。

  他喊:起立。

  全班同学齐刷刷地站起来:老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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