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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我说,你师父看上去就像个世外高人,他功夫很厉害吗?”

  “具体有多厉害我倒不知道,只知道当初有两个美国人出大价钱让他去洛杉矶当武术教练,磨了很久,师父还是拒了。”

  “哎,那你的功夫怎样?你那身板,小时候体育课长跑没几次是及格的,谁想到你去练武了,成女侠了都。”

  “少糗我了,花拳绣腿罢了,师父知道我不是那块料,没怎么教,就学了点防身术,师父说这些就够了,女孩子练出肌肉不好看。”

  “那你在山上干嘛?呼,又没电视又没电脑,还那么闭塞,日子多无聊,哦天,我一个礼拜都住不下去。”

  “没你想象的那么夸张,上午玩个半天,下午学习,晚上再看看书,我爸同意我不上学,不过要求我自学,规定在他出去科考期间必须看完多少数量的书,我本科的自考文凭也是在山上拿下来的。也算打发时间。”

  “这样啊……”陆丝睁圆眼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翻了个身捧着小小的脸兴致勃勃问:“那白天玩什么?”

  “玩什么?”我歪头回忆了一下,如数家珍:“爬树,砍柴,掏鸟窝,抓兔子,春天就跟师母出去采蘑菇,夏天摘摘野果,采草药什么的,总之山上到处都是宝,就是怕蛇,头两回见到,我人都僵了……不过除去这个,我真是挺想念在山上住的日子,春天山上会开满映山红,像片花海,孤单倒是难免的,不过一年下来总会遇到几队上山来的驴友,升起篝火听他们天南地北地侃,也觉得很新鲜很好玩。”

  陆丝听得如痴如醉,看着我若有所思半晌,最后伸出有些冰凉的手,覆在我手上,口气认真:“莫愁,我知道,你受苦了。”

  我云淡风轻地抱之一笑,她其实不知道,外人永远也无法体会我的忧愁与快乐,但是她既然有这分体谅,已经十分难得,我说:“不算什么,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陆丝亮着莹光的眸黯然了一下,默不作声点点头。

  见陆丝眉头紧皱为情所困的样子,我思想了斗争了一会,结结巴巴地问:“我说……你和展大哥怎么样了?”

  陆丝的脸懒洋洋地贴着柔软的毛绒玩具,释出一抹苦丝丝的淡笑,摇摇头:“还是这样僵着,我不找他他就绝不会找我,莫愁你知道吗?男人狠起来可真是要人命的,都不知道他在坚持些什么,我有时理解,有时又不理解。”

  “到底怎么回事?能说来我听听吗?”

  陆丝不疾不徐地向我坦白她和梁展之间的事,两人本来情投意合,大学时期梁展已经在规划将来两人的蓝图,哪知计划不如变化,两年前梁展他爸的公司因为一桩重大欺诈案破产,还背负了一身的债务,据陆丝所知,他家在变卖了所有的房子别墅后,还欠着大约五百万的债务,而这所有的债务无疑都要作为独子的梁展一人背负,陆丝说,原来的公子哥梁展几乎是一夜之间成了个的男人,撑起了几乎要垮掉的家。

  之后梁展提出分手,理由是性格不合适,其实陆丝心里再清楚不过,梁展是不想拖累各方面都出色的陆丝,不想家世优渥的她在大好年华陪着他过被人追债不停还债的日子,他的自尊心不容许他再与她在一起,哪怕她无数遍的强调愿意与他同甘共苦。

  陆丝无奈地说:“我偷偷卖了我爸给我买的市中心的一套房子,知道他自尊心强,我托他姨妈帮忙,用他姨妈的名义借给他,可是他太聪明,追问起来他姨妈就把我招出来了,这直接导致他整整半年没理我,手机号码换了,堵他他直接当我是空气,后来是因为我发烧病了,半夜打电话给他,一直哭一直哭,他的态度才好转些,不过还是冷冷的,把自己裹起来,一个人承受压力。”

  “这一年他和朋友合作的公司上了轨道,债务开始轻下来,人才稍微活泼一点,一年多前,他真的工作到走火入魔,旁人都看不下去,一斤一斤的瘦,满脑子都是钱钱钱,我第一次知道原来这样骄傲的男人也会被钱压垮,不过好在他挺过来了,我终究是没看错他。”

  我沉重地点点头,深切明白到原来每个人,哪怕外表再光鲜,都有属于自己的难言的苦衷,以前自怨自艾以为这世界自己是最可怜的那个,现在想来,自己真是井底之蛙,就连想法,也莫名幼稚可笑。

  “丝丝,人说喜欢一个人,你喜欢他他也喜欢你,那就是天做媒,所以喜欢他就要一直抓着他不放啊。”

  “恩,放心,我不会松手,死也不松手。”

  一顿丰盛的晚饭后,师母安排叔叔婶婶还有方其住了旺杰家,我妈和陆丝住我房间,我则在我爸房间睡下,我妈明显想讨好我,除了带了不少东西送给我师父师母,剩下的吃穿用品全是买给我的,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气氛有些尴尬,后来还是在婶婶师母的活络气氛下,我这才生硬地收下东西,我妈勉强笑笑,神情落寂,一天的舟车劳顿显出几分老态,我心有不忍,又不知道该作何表示,只好心烦意乱地早早跑去睡觉。

  躺在我爸睡过的床上,临睡前我对着黑暗使劲睁大眼,希望奇迹出现,我爸会坐在床边慈祥的看着我,摸摸我的额头。

  终究只是失望。

  黑暗中,我迷迷糊糊咕哝,好像我爸就在我身边,正深深凝望我:“爸,她来看你了,她老了……你愿意原谅她吗?”

  无声的黑暗在继续,没有人回答我。

  第二天阴沉的天空飘起了毛毛冬雨,远方的深山在细雨朦胧中更显神秘以及难以征服,爬山对我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只是今天跟着上山的几个人显然脚力有限,我有点担心,提议等明天放晴再上去。

  几个人拿不定主意,倒是师父一锤定音:“看这天也快下雪了,大雪封山就休想上去喽,今天快去快回吧。”

  我点点头,找来旺杰和翠翠帮着上山照顾三个上了年纪的长辈,临出发前我妈一语不发,一身朴素,褪去了华丽的都市妇人的装扮,也不过是一个平凡老妇人,我转身看了她一眼,她一双与我相像的黑色眸子与我不期然撞上,这一眼含着太多内容,我下意识地赶快躲开。

  许久没上山看我爸,我心里也挺激动,心里头又害怕我爸寂寞,又担心他见到不想见的人,扰了在地下的清静。

  我爸就躺在离师父师母的小木屋不远的桃花树下,从那片视野极好的山坡上俯瞰下去,是他一生最喜欢的风光,每次我爸上山看我,我们父女俩总会爬半座山,坐在桃花树下的那块大石头上,在蓝天白云下一边欣赏脚下的青山绿水,一边吃着师母做的水煮毛豆,快活似山中神仙。

  我爸半生行走在祖国山川中,相机从不离手,从不放过美丽的瞬间,我想,将他葬在我们最珍爱的那棵桃花树下,让他能日夜倾听山中微风,感受山中的日出日落,融入他最热爱的土地,也未尝不是他的心愿,所以尽管师父还有我爸的同事反对,我还是做主替我爸选择了永远的归宿。

  崎岖的山路因为下小雨有些滑,慢吞吞走了近一个多小时,一行人都是满脸疲惫,脚下沾满污泥草屑,年纪大的几位喘着粗气,就连一开始连连称赞山中奇趣景致的陆丝,擦着额头的薄汗,也累得不再吭声。

  我在前面带路,算是宽慰众人:“大概再有半小时就到了。”

  比起我的沉闷,旺杰时不时用他那富有表现力的嗓音为大家讲一些山中逸事,对不会爬山的人来说,最忌讳注意力不集中,我刚想回头提醒,可见旺杰说归说,护着众人的动作丝毫不含糊,也就不再说话扰了大家兴致。

  半山坡上那棵只剩枯枝落叶的桃树跳入视线,我一阵雀跃,心里一次次喊着“爸,爸,爸……”

  “爸就是那里。”我指了指细雨中的那个方向。

  远远眺望那个萧瑟的所在,一行人瞬间沉默,我妈怔怔盯着远处,低头马上红了眼眶,我沉默转头,大概是因为在下雨,视线也有些迷蒙,脚下步子加快。

  在我爸坟前放下他平时最爱吃的糕点小菜,里面有他爱吃的水煮毛豆,洒了半壶他最爱喝的米酒,石碑上我爸在对我慈祥的笑,仿佛那笑还停留在昨天,他眯着眼睛乐呵呵说:莫愁,这次回来爸会经过玉龙喀什河,那里出产籽玉,爸到时捡几块来给你,籽玉可是玉中的珍品啊。

  我用手拂掉石碑上积下的灰尘,刘叔叔上前拍了拍我的肩膀,我转头挤了个勉强的笑:“没事,叔叔,我没事。”

  声音却有点哽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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