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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时值四月初,我悄悄回到学校。在学校里转了一圈后发现到处都是赵染的影子,食堂里有她;图书馆里有她;后花园里有她;教学楼里有她。但我一靠近,她就消失了。我用积攒下的零用钱在学校附近租了一间地下室,趁大家上课时从宿舍搬出来,关掉手机,每天躲在房间里睁着眼睛睡觉。我每星期只是去学校小心翼翼地逛一次,也不去上课。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自己的话多了起来,我每天最爱做的事情就是去附近的广场,和一些陌生人随意攀谈。我经常穿着沾着血迹的毛坎肩,■着一张下巴上遍是胡须的脸和不同的陌生人交谈,且只和陌生人交谈。他们当中有老人、孩子;有女人、男人;有公安民警;有武警战士;有行色匆匆的推销员;有不三不四的小青年。总之,我自己已记不清到底和多少人聊天,但聊天的内容几乎是一致的,您好,有空吗?跟您打听点儿事儿,我女朋友离开我了,她不知道去哪里了,您看见她没有?她穿着白色毛衣……有人骂我神经病,也有人很认真地听我讲,对我说哥们儿,给你点儿钱,怪不容易的,扔下两块钱走掉了。我记得一个正在巡逻的武警战士用警惕的眼光盯着我,我还向前凑,想和他说话,他一伸胳膊,问:“同志,您有什么事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让我的心打了个寒颤,我说:“您好,我找人,您看见我女朋友了吗?”

  “你女朋友是谁?”

  “我女朋友就是我女朋友,你看见她了吗?她穿白色毛衣。”

  武警战士摇摇头,肯定地说:“没看到。”

  我说:“要是看到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他问:“你女朋友叫什么名字?”

  我挠挠脑袋,说我忘了。于是我就笑了起来,我忘了。我猜想那武警战士是知道我女朋友在哪里的,要不,他怎么趁我发呆时回头多看了我一眼呢?

  那天我的确是没想起来赵染的名字,后半夜我从香格里拉饭店门口的喷水池旁爬起来时我看到好多蝴蝶,蝴蝶在空中飞着,喧嚣着,我才想起来,她叫赵染,她不知道在哪里躲着我。毛坎肩上赵染的血已经成了黑色,我一直抱着它才能睡着。我总是会梦见赵染躺在我怀里,浑身是血。

  每天早晨醒来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哦,原来赵染死了,出车祸死了,就死在我怀里。我慢慢哭了一会儿,抽支烟,再睡觉,再醒就是晚上,记得向嘴里塞一些东西,却又忘记赵染去哪里了。她为什么不想见我呢?我感觉赵染没有死,她肯定被医院救活了,只是她不想天天见到我,大概是觉得我可怜,再见面会过意不去。

  我只有在给父母打电话的时候才能苏醒。我瞒着他们一切,在电话里听到他们的声音,心情就平静许多。他们的声音柔和沉稳,给我带来一种安全感。我抽着烟和他们聊天,一聊就是一个小时,我经常提一些小时候的事,我妈问我怎么问那么多过去的事,我说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们的一切,我想你们。我听见我妈在电话那边抽泣起来,她说不知道是你长大了还是我变老了,我最近怎么总是会哭呢。我说是我长大了,妈你不老,你永远都不老。她说:“唉,傻儿子,我的傻儿子。”

  我在这种半清醒半糊涂的状态下度过了两个多月。期末考试后,我再回到学校,我曾以为自己会被学校开除,没想到教务处的一个年轻的男老师给了我一张缓考通知书。他说知道你生病了,考试等下学期再说吧。我奇怪地问我有什么病了?他说好了好了你别多问了。他拉我出了人多口杂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拐角里告诉我一个姓林的男生已经替我办了休学和缓考的手续。我想到了是林枫阳,我又问:“老师,他是怎么办的?”男老师皱了皱眉头,支吾着说:“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不过我没收什么好处,都是上面拿了,你可不要乱说。”

  6月的一个周末,我把自己洗干净,剪短了头发,坐上火车回到江南小城。母亲一开门就叫开了:“呀,你怎么这么瘦?比上次回来瘦多了。”

  我告诉她我学习比较累,可能瘦了点。她心疼地摸摸我的脸,“什么瘦了点?”她说,“瘦了好多,这可不行,你每天都吃什么?在食堂吃吗?”

  我支吾着:“在,每天就是那几样菜。”至于是哪几样菜我都不清楚,自从赵染死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学校的食堂,早就忘记学校有什么菜了。

  “不行,你别省着啊,以后每个月我多给你些钱,你拣些好菜吃,多吃肉,看你瘦的。”看到父母后我拧碎的心才完整一些,神经也松弛下来。家里的灯光比阳光还要温暖,我知道赵染已经死了,克制自己不去想赵染。晚上吃饭时我对父亲说喝点儿酒吧。他说好。

  很久没喝过酒了。我拿起一杯啤酒说:“爸妈,敬你们。”我放到嘴边一饮而尽。

  那天晚上我不记得我喝了多少,我妈一个劲儿不让我喝了,父亲却说没关系,让我们爷俩好好喝一顿,你不是要去楼上李大妈家拿新做的被单吗?我妈有点儿生气,拗不过我,骂着“有什么老子就有什么儿子”的话,一个人出了门。我妈刚出门,父亲站起来顺手锁上门,坐稳后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拿着酒杯摇摇头,含糊不清地说:“爸,继续喝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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