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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这里的街道比老家的宽,这里的楼比老家的高,这里的人比老家的多,他们走路比老家的快,这里的车比老家的好,这里的天没有老家的蓝。除了这里灰蒙蒙的天空属于自己,别的似乎都和自己没什么关系。看着窗外并不亲切的景象,何小兵想起了那个曾经和父母一起生活的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想起了何建国。

  自打何建国知道了何小兵退学的消息,两人通过一次电话后,就再没联系过。何建国曾托何小兵的妈给何小兵捎过话,如果何小兵还想回家,随时欢迎,管吃管住,想喝酒,顿顿有酒,还帮他在老家找份铁饭碗的工作,如果他想结婚,他们也会给他介绍对象,给他在老家买房,让他过上稳定安康的生活,但是何小兵拒绝了,这些显然动摇不了他继续留在北京的决心。

  但北京带给了何小兵什么呢,想来想去,何小兵发现北京根本不适合生活,只适合来这里做梦。梦醒了,就该干吗干吗,但在醒来之前,只有心甘情愿地沉醉在这美好中,宁可忍饥挨饿,受苦受冻。

  退了学,一个人在北京生活的这三年,何小兵没少受罪。就拿最近这半年来说,六个月前,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何小兵在平房里生了一个炉子,不知道什么原因,屋里就是不暖和,弹琴的时候手都是僵的,在屋里还得披着大衣,睡觉的时候,也得把大衣以及所有可以挡寒的东西盖在脚底下。即使这样,半夜还经常会被冻醒,冷得想撒尿都不敢出被窝,生怕撒的尿把体内的那点儿热乎气儿带走,尿完会更冷。最痛苦的事情是起床的时候看到自己的哈气,仿佛置身冰天雪地之中,这时候穿衣服需要莫大的勇气,大喊一声,大义凛然地从被窝里爬出来,火速穿上衣服——如此生活了一个月以后,何小兵觉得自己穿衣服的速度比消防员还要快了。穿上衣服以后,发现更冷了,因为衣服是凉的,像钻进了地窖。如果这时候在自己家,有暖气,暖气不够热就开电暖气,电暖气还不够热就开空调,怎么暖和怎么来,反正也不用操心电费的事儿。生活环境的天壤之别,时常让何小兵在北京冬日的早晨怀念自己在老家的那个温暖的家,但很快何小兵就把它抛到脑后了,只要一弹起吉他,这些困难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梦想的温度,能让何小兵感觉不到寒冷。

  冷日子过去了,又到了雨季。下完雨,院里都是积水,得垫着板儿砖进屋,屋里也潮,墙是湿的,琴弦弹不到的部位都生锈了,有时候还能看见地上爬着蚯蚓,地下的湿度太大了,它们都从土里钻出来了。

  何小兵自己不做饭,都在外面吃,这个岁数的人对吃没有概念,身体好,多一顿少一顿的没关系。何小兵吃饭不按点儿,从来都是饿了才吃,凑合买点儿什么,拉面、拉条子、手抓饭、盖饭、炒饼、炒面,总之,这段时间他出入于散落在北京各个地方的新疆馆、成都小吃和大排档,走到哪儿,饿了就吃到哪儿。

  在北京生活,最需要的东西就是钱——在哪儿生活钱都是最重要的,在北京这种地方尤甚。在何建国知道何小兵退学以前,何小兵在钱上并不觉得吃紧,虽然要租房子,但是家里给他的学费、住宿费和书本费足够他支付房租的,生活费依然用在吃饭上,总体算下来,甚至还有剩余。但是退学的事情败露后,何建国就一分钱都不再给何小兵寄了,他以为何小兵到了弹尽粮绝的时候,自然就会回家了。但没想到的是,都一年了,何小兵还没有回家,而且也没在北京饿死。

  何小兵还坚守着北京,也得益于他妈的暗中帮助。何小兵的母亲一直在偷偷给何小兵寄钱,虽然她也希望何小兵能早日回家,但不能因为他不回家就活活把自己生的孩子饿死。好在她掌管着家里的钱财,何建国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交给她,她就偷偷寄给何小兵,何建国不知道,只是隔断时间就像已经围困住城池,等着里面的敌人投降一样,唠叨一句:估计何小兵坚持不了几天了。

  渐渐地何建国起了疑心,何小兵之所以还能顽强抵抗,会不会是自己的妻子、敌人的母亲,投敌叛国了?何建国审问了何小兵的母亲,但这个女性的回答让何建国觉得没有理由怀疑她:我和你一样希望儿子早点儿回家。

  究竟是什么使何小兵还在坚守阵地呢,何建国百思不得其解。

  其实何小兵并没有花母亲寄来的钱,母亲寄钱的时候,他劝阻了,他说自己已经长大了,不会再花他们的钱了。但母亲还是寄了,她劝何小兵,净说傻话,别饿坏身体。同时,她也向何小兵抛出橄榄枝:我还是希望你能回家来,我天天给你包饺子,想吃什么馅儿就什么馅儿!何小兵拒绝了,母亲越是这么说,他越不能回家,至少是不能现在回去,得等混好了再说,他要做一个有志气的人。

  去年何小兵卖了几首歌,攒了点儿钱,到了这个月,那些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何小兵不想再为生存而写歌卖歌了,因为写的都是应景之作,或者是因为快没饭吃了而无病呻吟,即使这事儿能解决生存问题,但不是长久之计,将来一定会后悔写了这样的歌,而且自己写起这种歌来,已经越写越差,有两首已经被好几家公司退回来了,而好歌自己又不舍得卖。

  何小兵觉得,就是自己去卖血,也不能卖自己认为写得好的那些歌。卖了这些歌,就等于把自己卖了。他之前付出的一切——复读两年非得考北京的大学,考上大学后又迅速退学成了“北漂”,找各种老师学吉他,宁可在北京过潦倒的生活也不愿意回家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不都是为了他的音乐理想吗,而这个理想,说白了就是一张专辑,再具体点儿,就是十首歌。他得给自己攒这十首歌。

  何小兵的母亲曾经向何小兵转达过她和何建国的不解:至于嘛,不就是一盘磁带吗?何小兵的回答是:当然至于,这是我的人生,不出这专辑我活着没意思!

  就是这口气,支撑着何小兵在北京待下去。

  眼看又要交下季度的房租,生活捉襟见肘了,何小兵决定没志气一回。下车后,他把母亲寄给他的钱都取了出来。取完,为了断了自己第二次没志气的后路,何小兵把银行卡剪碎扔掉,并去银行挂失,冻结了卡号,也断了他妈继续给他寄钱的可能。

  何小兵下定决心,花完这些钱,如果又活不下去,那就认清现实,找个工作,先在北京把自己养活,再考虑理想什么的。只要人活着,理想就不会泯灭。

  到了家,刚进屋,顾莉莉的电话来了。

  “考完了吗?”顾莉莉问。

  “一帮傻B!”何小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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