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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她去询问迦南的弟弟,问迦南去了哪里,他却说不知道,原因是迦南的生意他一点都不关心。她要工钱,迦南的弟弟又自相矛盾地告诉她,这是自己一家人做的生意,之所以不请外人,就是因为内人帮忙不用给钱,可以有的赚。

  等她再要问,那男人便不耐烦地装作再也听不懂英语。

  卡桑无奈,就遛空回到迦南家的宅院,找到他的母亲,询问迦南的去向。那个女子见到她,心存怜悯,对她说,迦南回家从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他去做生意,有时候几年都不回来。不是尼泊尔出生的女子,嫁到这里来都会觉得生活困苦卑微,无法适应。但时间长了就都能忍受并且习惯。这是长久以来的传统。你我亦是同样。

  他还未娶我。卡桑忍不住幽咽地说。

  那母亲说,你要等待,姑娘。他会回来娶你,或许只是事情繁忙所以耽搁。但是你要知道,姑娘,即便是男人娶你,你的卑微地位和生活主题依然不会有改变……几百年来女子都在操持家务,生育儿女,种田种菜,伺候丈夫……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姑娘,你来到的地方是尼泊尔。不是别处。

  夏天渐渐迫近,雨季已经来临。政局又开始动荡不安,街上荷枪实弹巡逻的大兵越来越多。登革热流行。涝灾。

  炎热濡湿的空气充斥着每一个空隙。白天忙碌得一身热汗,累得只想晚上能够睡个好觉,而到了晚上,却因为闷热烦躁而迟迟睡不着,满头的虚汗。

  在床上疲惫却辗转难眠的时候,只觉得这样的苦,似乎从来都没有过。她过去失去父母,寄人篱下,却从未觉得自己是个苦命的孩子。因那只不过是一种生之注定的落寞决然,因此能够淡然以对。

  而现在这种骨头都要被碾碎一般的辛劳,使她头一次觉得毫无指望。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在这里,生孩子,然后一辈子劳碌下去,直到被烧成灰扔进河里,都见不到迦南一个影子。

  是在她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迦南突然回来。他来旅店的时候,看到卡桑正在阴暗而溽热的厨房里忙碌。挺着肚子,脸上皮肤因为汗水淋漓而油腻发亮,头发烦躁邋遢地纠结成一团,衣裳湿透,鬓角沾了青菜的碎屑,正端着脏的盘子在厨房穿梭,疲倦到连眼皮都懒得抬起。完全是一个进城谋生的农妇模样。这臃肿赘堕的身体,以及几个月的操劳在脸上留下的邋遢疲惫,与之前那个在北京上学的亮丽姑娘有着残忍的反差。

  他本身心事不顺,此番看到卡桑变得憔悴,心中竟无丝毫怜悯,却有嫌恶。站在一边抽烟,不言不语。没有叫她。直到卡桑不经意间地转身,直面他的身影。

  迦南。她嗫嚅着叫他。

  然而男人脸上的表情阴郁而烦躁,如被冰霜。她心中委屈,亦有种无法言说的晦涩心情。

  她的确是不知道,他这一趟出去交行,运势急转直下,合伙人偷运的古董被海关查封,损失一大笔,还险些被抓捕。正值落魄关头,过去的一个情妇借着帮他脱身的机会,落井下石敲诈他一笔,更让他窝火。这番不顺利的事情过后,他回到家,脸上还有阴冷烦躁的神情。他在家中已经醉酒胡闹了一个星期,才去旅店给卡桑打照面。

  她说,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迦南脸色阴沉,不应她。埋头抽烟。隔了半晌,他说,你这样挺着肚子,让人闲言碎语。过几日跟你成婚。你不是要想结婚么。

  9

  她不是尼泊尔人,又不是媒妁相约,没有嫁妆,却怀了孩子,颇受家人鄙夷。省却了去迎娶新娘的步骤,婚礼的格式与传统有些不同。

  婚礼的那天,她身上裹着厚重的红色衣衫,浓妆覆盖在脸上,顶着烈日坐在院子里的酒席旁边,人已经难受得虚汗淋漓,心里阵阵不可抑制的恶心。

  眼前是掺和进来讨一杯羹的人们欢畅的笑脸和歌舞,耳边是陌生的语言,觥筹交错之间,声音喧哗嘈杂,汇成声浪,锐不可当地涌进耳道,鼓膜剧烈震荡,嗡嗡作响,刺得头痛。热浪一阵阵包裹,喜庆的大红大黄之色以某种充满了讽刺意味的姿态在招摇,轻浮而缭乱。某个时刻她觉得自己恍若虚脱得要昏倒下去,一瞬间眼前发黑。她紧闭了一会儿,再睁开的时候,看到迦南已经醉得话语不清,依旧被一群人包围在中间畅饮并且吆喝。不知为何,兴许是因为这些日子不顺,他声音背后有着焦愁的呼喊,几近哭腔一般放肆。

  她耳听目睹这欢庆的场景,却又在幻觉中煎熬着一番苦楚。心中有无限落寂。觉得自己陷进泥沼,得不到救援。

  她就这样嫁给了这个男子。

  当天晚上,迦南还没有醒酒,全然忘记卡桑的身孕,爬到床上来想要跟她做爱。他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在床上脱了自己衣服,伸手捉弄她。嘴里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粗鲁而放荡。

  卡桑羞愧难当,本能地阻挡并且推搡。迦南便愠怒并且咒骂,下手打她,又重又狠,与虐待一个妓女无异。卡桑只觉得一阵愤恨交加。她骨子里不是没有烈性的脾气,忍无可忍,当即一脚把他踢开。

  尼泊尔女子从来都是任劳任怨,她却这样踢一脚,迦南血液中的酒精仿佛被点燃,立马盛怒起来,狠狠唾骂,爬起来掌掴她,踢她的背。毫无轻重,神志不清。

  她护着肚子躲闪,顾不得脸上有浓稠的鼻血。觉得这样下去她会被这个男人打死,不由自主地发出惨烈的尖叫。声音之恐怖绝望,恶梦一般骇人。她的呼救唤来了几个人,跑到房间来,拉开迦南。男人被拉开的时候尚不清醒,恶劣地咒骂着。

  她蜷缩在那里大哭,声音凄厉,却没有任何一人在她这边劝慰。新婚之夜发生这样的事情,众人只是在一旁皱眉,觉得不祥。唯有迦南的母亲走过去抱着她,略带严厉地哄她,捂着她的嘴,不让再哭。

  事过之后,众人散去。迦南亦被拉走。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关了灯,拉上了门。黑暗像是一床绒毯一般重新又轻轻覆盖。窗户外面的旧城区一片漆黑,新城区倒有靡靡霓虹隐约闪烁,却始终不及天上星辰的闪光那般澄彻与清晰。宁静到底。

  她疲倦地躺下来,身上仍有灼痛。这种灼痛可以锐不可当地深入内心和记忆,却很快就让人不知不觉产生麻木的抗体。再无感觉。

  她在无尽荒蛮的疲累中昏沉地睡了过去。

  她新婚之时被醉了酒的丈夫痛打,在那个生分的房间里凄凉地停留了一夜,然后第二天就回到旅馆,继续操劳琐事。等她再见到迦南,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情。

  迦南来旅馆看她,两人见面,皆面色冰冷。迦南说,我有事要走。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干活儿就是。他语气平淡,面无表情。丝毫没有道歉之意。

  卡桑亦面无表情。她只是开口说,给我些零钱。我帮你干了那么久的活儿,好歹给点小费。

  你拿钱做什么。

  我总不能这么大个人身无分文,对不对。我只要一千卢比的零用。

  迦南脸挑向一边,又不耐烦。他嘴里还叼着烟,咬着牙关,有些烦躁地数出纸币,交给她。没有多余的话,他转身已走。

  不知道是他马虎到忽略,还是有意安排。直到现在,迦南都并未带她去移民局登记结婚。他们名不副实的婚姻,在热闹欢庆的场面中掩人耳目。

  她定定地看着迦南的背影。手里攥着讨来的几张单薄钞票,知道此时内心已无希望。她决意等到孩子降生,便带上他离开。这是她唯一还能够看得到的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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