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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0年,冬。

  11月7日——十月革命纪念日,俄罗斯共产党总是高调纪念这个光荣的日子, 近万人从四面八方汇集到卡卢加广场,再汇成一道洪流,和着激昂的进行曲汹涌澎湃地朝红场滚滚而来。全莫斯科的老头老太们都出动了,他们步履蹒跚,纵使一身二战军装,满胸的功勋章,也不再英武。游行队伍里充斥着一种冲突的美感,亦振奋亦沧桑。爷爷奶奶们精神抖擞,振臂高呼“苏联万岁”、“十月革命万岁”。苏联国旗、苏共党旗、标语、横幅、列宁和斯大林画像、织有镰刀斧头的红围巾、红臂章……红,将冰雪封冻的莫斯科迅速点燃。

  我与韦铭潜入人群,要零距离记录这伟大的纪念日。或许因为我浑身散发着神圣而高贵的社会主义气质,一个老奶奶噙着热泪要求与我在“十月革命理想不可战胜”的标语下合影留念。韦铭接过相机帮我们拍照,快门响了五六次,老太太还紧紧握着我的手,韦铭将相机托在胸前,上下为难,犹豫着是继续拍照,还是解救我离开。我握着老奶奶颤抖的双手,被她火热的共产主义理想灼烧着,血液从手心开始升温,一直沸腾到心脏,直逼天庭,头脑一热,突然忍不住振臂一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老太太一愣,不知是否琢磨明白谁是毛主席,也跟着说:“万岁!万岁!”她脸上的沟壑幸福而亢奋地颤抖着,我不禁感叹,莫斯科夕阳工程搞得好啊。

  光荣的游行队伍中也混杂着一些精力过剩借题发挥的激进派,叫叫嚷嚷招摇过市。领头人,不知是否应称其为“人”。他头戴普京面具,脖子上拴着狗链,很投入地爬行在队伍最前方,不时狂犬病般朝行人怒吠。其后跟着颇具造反精神和表演欲望的队伍,上蹿下跳,手舞足蹈配以韵律十足的谩骂,高呼“打倒普京!”“恢复苏维埃政权!”这个队伍十分抢眼,堪称胶片杀手,无数相机在这里弹尽粮绝。

  韦铭亢奋了,浑身上下每一颗携带记者基因的细胞都被汹涌的肾上腺素淹没,他疯狂地突破了警察加筑的安全防线,拖着我冲进游行队伍。这时队伍深处有一张亚洲脸孔晃过我的镜头,女孩悠闲地藏在癫狂的游行队中间,一脸不以为然的淡漠,我不由停下脚步举起相机对着她一顿咔嚓。

  韦铭焦急地催促:“快走,在警察干涉之前,我们必须采访到那只‘狗’。”

  我推他一把:“你先去,我马上来。”

  韦铭再度遭遇搭档采访跑题,火冒三丈,暴躁地撇下我跑开了。

  小姑娘察觉到我的存在,瞥了我一眼,用俄语说:“滚开!”见我稳稳地端着相机,没有半点离开的意思,她开始飙脏话,稚气的小脸龇牙咧嘴地摆出几个黑帮电影里学来的狰狞表情,生动极了,精彩程度远远胜过她装疯卖傻的同伴们,于是我拍得更加起劲。她骂累了,无奈地看着我,举起手对着镜头缓缓伸出一根中指。哈,这个娇纵的坏脾气的孩子,有趣极了。我又按了快门,这张照片从此成了我的宝贝。

  下午采访归来,我和韦铭一起挑选照片,当那个愤怒的女孩赫然占满显示器,韦铭一哆嗦,像被雷劈到。

  我很得意地说:“惊艳了?”

  “是惊吓。”韦铭纠正道,接着满腹牢骚,“你就为了拍这个?现场那么紧张,你能不能先抓完重点,再满足你的另类喜好?”

  他又开始诲人不倦了,我赶紧打断他:“这种一年一度的传统活动,怎么才能报道出新意?就得玩另类。选这张,包你全球独家。”

  韦铭将信将疑地看看我,然后眯起眼捉摸着这照片,玩味地说:“这么说来确实有点意思。可是不能让她无缘无故地给读者朋友竖中指啊,要配文字把事情交代清楚。你采访她了吗?”

  采访?我眼前浮现出她滔滔不绝飚脏话的样子,勉强回答道:“呃……她倒是给我说了不少……”

  韦铭说:“好,你写下来给我。这个姑娘还是有新闻点的,老年人纪念十月革命,是为他们光荣且痛楚的回忆。可是这些年轻人搞游行是为什么?他们又为什么愤怒?通过这些年轻人,我们可以反映些新问题。”

  我回绝道:“不想写。”

  韦铭不解:“为什么?”

  那姑娘说的是一堆逻辑混乱的毁灭性短语,要我怎么写?但除此之外,我有更重要的原因。我说:“为什么要配文字?照片是世界的本身,具备多面性,一加文字解释,就变得片面了,只凸现出写字人偏听偏信的世界。照片比文字真实多了,新闻不就是要真相吗?”

  我收拾起散漫,端出专业态度与他对话,韦铭有些吃惊,但他显然喜欢并擅长这种对话方式,认真地回答我说:“新闻的确是要记录真相,但媒体总是有价值取向的。一张照片,读者看了会有所感触,会情感泛滥,但是这些情绪原本就藏在读者心里,只是被你唤醒了而已,你并没有向他传递任何价值观……”

  我说:“不需要价值观,我们是记者,又不是传教士。现在的新闻产品,我拍片、你写稿、他编辑……每一篇稿件都是在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每个人的价值观都不同,要怎么传递?干净利落地告知事实就好了,读者又不傻,他们自己会做判断的。”

  “你说的是一种生产新闻产品的方式,但那适合财大气粗的通讯社,不适合我们。我们两个实习小记者,情报有限,设备简陋,要做纯资讯,咱俩会死得很惨。人家可以开着飞机玩航拍,照片搞得气势磅礴,我们呢?不做出特色,我们只能被海量信息淹没。”韦铭流露出一丝力不从心的无奈。

  “什么特色?”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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