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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献给婚礼的诗

  [ 1 ]

  斯佳决定结婚,对象还不知确定哪一个,但她斩钉截铁地宣布,就在今年,圣诞之夜,要把婚给结了。才24岁,这似乎是有点早了,但她就是决定了,好像迫不及待要离开现在的三口之家。够了,腻味透了,一天都呆不下去了!她浑身都散发出一股不由分说的气息,似又怪罪于他人、她是不得已而为之。

  继父顺眉搭眼,一阵悲欣交集。他知道斯佳这又是在赌气,不管大事小事,她似乎都可以拿来赌气!也好,也好,虽是弄拙成巧,但也可谓是曲径通幽,她真的可以离开他、离开这个家了。十年的纠缠,可以就此宣告终结罢。

  斯佳母亲则连声赞同,并暗中跟继父解释,带着中年妇人的老练劲儿:她是大了,开窍又早,对不对?18岁就破了身嘛,现在准是想那个事儿了。你没看她那个身形,凹是凹凸是凸的,满得都要洒出来了泼出来了,不如让她早早结了婚也好,成天在一块儿玩的男孩子那么多,省得再出事情,那就丑上加丑了……

  继父一向对斯佳母亲非常顺从,这次却顶撞上去:你胡说些什么!她怎么可能想那种事儿?从小到大,你几乎没带过她,你以为你了解她?我是看着她长大的,只有我知道,她可是个再天真不过的小姑娘……继父这样说着,心疼极了,并且自己也信以为真:可不是,斯佳多纯洁啊……

  在追求者中,斯佳像掷色子一样,选定了一个法语翻译作为结婚对象,而放弃了通过“官倒”之道发了横财的一个副处长、放弃了学历最高的博士、放弃了会写诗歌的中学教师。这选择看似无意,实际上,斯佳是用了心思的,生存法则下的小心思——法语翻译接受过良好的西化教育,较为洒脱,他的新潮程度绝对可以与斯佳媲比:泡咖啡馆,看法国艺术片,参与行为艺术,看现场摇滚演出,在家里招待外国朋友呀之类——斯佳不是看中他会玩,她看中的是:他应当是个玩得起的人、是个开明的人,作为斯佳的丈夫,这很重要。

  不用说,他们迅速热恋了——斯佳现在是存心要恋爱要结婚,那真是势如破竹了。这样,等到一个最为恰当的成熟时期,斯佳郑重地要了瓶法国红酒,像端出盘出人意料的下酒菜似的,以一个非常严肃的姿态,打算跟翻译亲口说清:其实,我十八岁那年……

  哦,亲爱的,你不用再说了,什么都不用说,永远都不要说!

  翻译其实早有耳闻,故而刚听了个开头,就伸出手去捂住斯佳的嘴。现在是什么年代,我们受的是什么教育?翻译的反应迅速而自然,又说得那样发自肺腑、无可挑剔,这跟斯佳当初的猜想非常相似。但是,他为什么不能让她把事情说说清楚,这其实不仅是跟他作个交待,也是跟自己作个交待,有告别的意思、有轻装上阵的意思。可这翻译偏偏不让说,好像一说就影响他的潇洒劲儿了。这让斯佳多难受呀,好像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才拉了个线头出来,他却又往回塞了……

  斯佳只得喝酒了、多而猛地喝,好把准备吐露出来的那些话全部淹没掉。要在平常,以她的酒量,这样喝喝应当不成问题。但这次却不行了,虽是一瓶红酒,还是两个人分着喝,斯佳还是完完全全地醉了,醉得吐不出来,一肚子的难受都吐不出来——翻译的西服太高级了,餐馆的地上太干净了,背景音乐太高雅了,卫生间里太臭了,大街上人又太多了,斯佳抱着一肚子酒肉醉食,偏偏找不到地方吐,就像她的一肚子的往事,为什么这翻译就不能让她好好吐个痛快呢!吐出来不就醒了嘛!不就舒服了嘛!

  这宿醉,直到第二天凌晨,当继父替她端来解酒的蜜茶水,斯佳才终于“哇”的一声喷薄而出,酸臭之气甚至醺到了尚在睡回笼觉的母亲,后者翻了个身,骂了几句又接着睡去。

  斯佳头痛欲裂,又感到双足发飘,人生好像就此踏空,软弱像冰冷的寒气那样爬上来。毕竟是婚姻大事,可怜的姑娘,她哪里真的就是铁打的心肝、金刚的身子!她开始含糊不清地咒骂,咒骂她认识的所有男孩子,为什么个个都那样不尽如人意!咒骂昨晚的晚餐与红酒,那狗屁翻译,他懂不懂情感呀,怎么就不晓得拉住她、劝住她、疼疼她!

  继父蹲在近前,听着,默不作声地收拾满地的污秽……

  喝了茶水,斯佳强撑着爬了起来,以手支颐,半醉半醒,或是借醉卖醉,忽然对继父推心置腹:我谈恋爱你高兴吧、同时也妒忌死了吧?你在我身边绕来绕去,是不是就想问问我,在跟什么人在谈恋爱?不要急,快了,你马上就会见到,在婚礼上……但是真他妈的讨厌,我高兴不起来,一点不高兴,谈恋爱怎么这么让人扫兴呢!这都怪你,你知道吗,跟着你过的这十几年,你他妈的毁了我所有的感觉。我只有你、一直只有你,可你是什么,是个教唆犯,是个假正经,是个蠢大头……他妈的,世界上我最恨的人就是你了!

  ……但有一件事儿不错,你相信吗?就在刚才,就在我吐的时候、吐得像喷泉一样的时候,我突然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叫丹青的,那个死去的……对,你知道那个人,别装得一无所知……若他不死,若他只是坐坐牢,只要他出来了,昨天我约会的对象肯定是他,说不定我都会嫁给他……说起来,这么多追求我的烂人,个个都像真的似的,死去活来,但没有用,我一眼看出来,假的、都是假的。

  只有他,真的,只有这个丹青,才真正喜欢过我,他比你要强、强得多!你想想,我一点不曾爱过他,可他都能为我去死!而你呢,我对你这样子,十五年了,想想你为我做了任何事没有,没有!多讨厌啊,多他妈的虚伪呀,你什么都没有做……幸好有他,有丹青,只有想到他,我才能稍微高兴点儿。毕竟,我与他之间,有点什么东西,他都能为我去送死,你他妈的你能吗?他妈的谁能呀?

  嗳?你说,我能不能去找找他?找找他的家人,要件什么他的小东西留着才好……啊算了,才不要那么蠢,他们家人肯定恨死我了,把我当个专门勾引人、糟践人的小骚货……没有办法啊,丹青,我不能去找他们!有些事情,戛然而止,就是最好,彻底忘了吧……可怜的人啊,你这死去的,我将要嫁给别的人了……

  斯佳说得颠三倒四、全无逻辑,继父听得一阵阵苦笑。他把醉态可掬的斯佳扶上床,当斯佳浑然不知地躺下,他才慢慢地点起一根烟,放在晨光下的窗台上,一边低声祷告:丹青小兄弟,委屈你了,来根烟吧。她说得没错,只有你能为她去死,可你最终还是帮不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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