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青春校园 > 被窝是青春的坟墓 >  上一页    下一页


  父亲牵我起来,我发现自己已经与他一样高了。他亦激动地说,堇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我分明感到长久的隔阂之后疏离的感情。感情虽然愈见深刻,但是表达的障碍却前所未有的深重。我完好地继承了他们的内敛性格。我们没有抱在一起痛哭没有讲不完的话。我们十年之后的重逢,平淡得仿佛只是一个假期之后的相聚。

  父亲说,进来吧。我闷声答应。

  他拉了灯绳,60瓦的电灯下,我看见这个简陋的住所。父亲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十年漫漫岁月,厮守着西域大漠里日复一日的熹微黎明和沉沉落日。在这背后,隐忍了怎样庞大的绝望和妥协。我非常心疼。

  父亲问我近年来同母亲的生活。我说很好,她是在用全部生命爱我。可是我不争气。他又问,你今年是不是该高考了,怎么跑这里来。我说,我已经打算放弃高考,我撑不下去了。有些事情让我醒悟过来。于是父亲叹着气。沉默不语。方才谈话间,他为我倒暖瓶里的水,让我洗脸。

  环视这个小屋,一张弹簧床,一只铁柜子,用来装衣物。那头有盥洗架,搭着毛巾。寥寥数物,却让房间拥挤。铁制的地板踩上去发出空壳的响声,听着心生寂寞。

  父亲断断续续地说话,直到三点。他说,是不是困了?我不该和你说这么多。你睡吧。明天好好睡个懒觉,难为你走这么远的路。我说你呢?他说他不想睡,可以坐在椅子上看书。

  我因为疲倦,倒头就睡着。躺下的时候,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两只简易的黑色相框。里面的照片,一张是小时候我与母亲抱在一起的照片。幸福的表情。记得是小时候随信一起寄过去的。另一张却是一个陌生女子。我承认是个非常漂亮的异族女子。笑容明媚。心中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我已经什么也不想思考。父亲关了灯,我沉沉睡过去。

  这是这个旅途中睡得最香甜的一夜。边疆夜晚有呼啸的风声,我非常喜欢这种声音。荒凉得感到细小的沙粒落在眼睫上。

  13

  那夜有着各种各样杂乱的梦。许多人许多事情错综交织。却都是模糊的。也梦见遥远的家。母亲是否会殷切期待我回来呢,当她发现我过早地不辞而别之后。

  早上醒来,父亲已经上班去了。床头柜上留着一张字条:堇年,爸爸去上班。早餐在小桌上。不要随便出门。这里有几本书,你可以看书打发时间。我拿着字条凝视温暖的字迹,多年不见。床头柜上那个陌生女子的照片已经被他拿走了,只剩下我和母亲的那张。

  小桌上有馒头和馕,一杯牛奶。我吃完后帮他清理衣柜,打扫屋子。感觉到这样陌生,像是在偷盗别人的东西一样。

  坐下来的时候已经将近中午。翻开桌上的书,有一本是讲解各种植物的科普读本。我饶有兴味地看,不多一会儿,父亲就回来了。

  他说,走,去食堂吃饭。

  于是我跟着他出去,一路上有穿工作服的人给父亲打招呼,他们都新奇地打量着我,说,这是你的女儿?长这么大了!五湖四海的口音。我甚至看到了那个司机,和一群人在角落里抽烟,笑谈。

  随父亲在职工食堂刚吃饭。这里都是汉人,有猪肉吃。父亲和同事们闲谈,我感到饿,只是静静吃自己的,不说任何话。午饭过后四处走走,没有走远,就在矿区的办公楼附近。钻井架尚在更远的地方。四处是陈旧的楼房,水泥都已经变色。或者就是一盒盒铁皮屋,非常单调。

  第二天走远了一点,走出生活区,就真正踏在了大片大片的黄沙之中。风沙非常大,我的嘴唇和皮肤全部干裂蜕皮。那种真正杳无人烟的沙漠里,弥望着无尽起伏的沙丘,突然感到真正的绝望和孤立。

  村上说,人的一生应该走进荒野,体验一次健康又不无难耐的绝对孤独。从而发现只能依赖绝对孤单一人的自己,进而知晓自身潜在的真实能量。

  随工人们走回生活区,父亲焦急地站在大门口等我,见到我就责备我不该一个人就跑那么远,沙漠里容易迷路遇险。下次去要穿上工作背心,万一走丢了救援的人才能很快发现你。

  在父亲那里呆着的日子,我没有任何事可做,每天穿上鲜红亮黄相间的工作背心去钻井区附近的沙漠里行走。黄沙湮没我的每一步足迹。回来的时候翻阅地图,发现阿尔泰山脚下一个叫禾木的小镇。突然我就告诉自己我想去这里。凭直觉确信这里是我要去的地方。

  就这样在父亲这里逗留了五天之后,我告诉他我准备继续旅行。

  是个仓促的决定,毕竟这里的乏味枯燥超出我的想像。夜晚关上窗子会闷死人,但是打开窗户会有风沙灌进屋子来,感觉灰尘落在你的眼睫上。苍凉至极。父亲也睡了几天地铺,他执意以这种方式偿还心中的内疚。

  临走的那晚,我和父亲进行冗长的交谈。在黑暗中用言语安慰灵魂。彼此清楚在天亮之后就要告别。父亲像天下一切小人物那样无止境地向我诉说他不幸的生活。

  你母亲有没有再婚?

  没有,她一直很独立。

  你生活中没有什么困难吧?当初本来我有义务负担抚养费。但是你母亲对我说,各自的生活都不容易,孩子她可以独立抚养。她坚持不要任何抚养费。我告诉她今后万一有什么意外或者你上学需要钱,她可以随时找我。你母亲真的很不容易,这么多年,她从未找过我寻求任何帮助。

  她也许是找不到你。我轻轻说。

  你明天真的要走?

  是。我不喜欢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

  回家还是……?

  不。暂时还不打算回去。在新疆旅行之后再考虑回去。

  父亲叹着气。你还是这么犟。然后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叠钱,说,路上小心。我告诉他不用,母亲给我相当一笔钱。

  拿着。他语气非常坚决。

  后来我们又陷入沉默。晚上无法入睡,走出小屋,夜风正紧。晴朗的夜空,星光抬眼可及。心中充满深渊一样阒静的悲。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在这个世上,我只对离别抱有无限热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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