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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孔雀的选择(3)



  虽然没有猎人举着枪站在面前,但我们两只孔雀却几乎动也不动。
  我努力试着开屏,她似乎在等我开屏。
  口试当天,我系上Martini先生送的那条领带。
  没什么特别意义,只是直觉会带来好运而已。
  口试的过程果然很顺利,论文没什么大问题,
  大概再花一个月时间修改,就可以拿到学位了。
  口试一结束,我带着李珊蓝到Yum找小云庆祝。
  小云请客,我和李珊蓝各喝了两杯酒。
  她们虽是第一次见面,却似乎很投缘,我们三人聊了一整晚。
  临走前,小云暧昧地对我说:“恭喜你了。”
  不知道她真正的意思是恭喜我毕业,还是恭喜我找到李珊蓝这女孩?
  论文修订稿快完成前几天,指导教授告诉我一个讯息:

  美国加州柏克莱大学有个做研究的机会,刚好也跟我的论文相关,
  只要我有兴趣,他可以帮我写推荐函。
  这是个大好机会,不仅可以进修,又有钱拿,
  最重要的是,将来回台湾后,由于也算喝过洋墨水的关系,
  因此谋个教职或是找其他工作便容易多了。
  “要去多久?”小云听我说完后,便问。
  “两年吧。”我回答。
  “然后呢?”
  “也许回台湾,也许发现那边的工作环境好,就留在美国也说不定。”
  “你想留就可以留吗?”
  “像我这么优秀的人才,搞不好美国总统亲自来拜托我留在美国呢。”
  “你想太多了。”小云笑了起来。
  停止笑声后,小云说:“在你想太多的过程中,有想过李珊蓝吗?”
  我愣了愣,然后摇头说:“尽量不去想。”
  “为什么不想呢?”
  “想了又如何?带她一起去美国,叫她在台湾等我两年?这些都不是
  好主意吧。更何况我也不知道她是否喜欢我,想这些也太远了。”
  我玩弄着手指,有些不安。
  “你当初念博士,是为了将来要待在学术界吗?”
  小云问完后,拉了张椅子在吧台内坐了下来,正对着我。
  “不是。”我摇摇头,“那时只觉得学校是座安全的森林,
  想继续待在里面念书而已。”
  “你终究得离开森林。不是吗?”
  “是啊。”
  “你真的想去美国吗?”
  “这并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我说,
  “留过学毕竟不一样,那仿佛是在身上镀了一层金啊。”
  “如果李珊蓝也很喜欢你,但她却希望你留在台湾。你如何选择?”
  “我……”想了很久,我咬着牙说,“我还是会出去!”
  小云不说话了。
  我们沉默许久,小云才缓缓开口:“你回来后,也许这里就不在了。”
  “咦?”我吓了一跳,“什么意思?”
  “我累了。”她淡淡笑了笑,“想休息一阵,或者换个地方生活。”
  “这家店怎么办?”
  “我会交给小兰打理。”
  “就这么放弃太可惜了吧?”我下意识看了看四周,“这……”
  “嘿,我是选马的人,过得开心自在最重要。”
  我哑口无言。
  小云并没有犹豫为难不舍心疼的神情,反而很轻松。
  仿佛这对她而言,只是一道简单的选择题而已。

  她选择最重要的,其他一笑置之。
  我突然发现刚刚也做了道选择题,我选了美国,放弃李珊蓝。
  而我选择美国的原因竟然不是因为我想去,而是它背后所代表的、
  日后可能带来的名与利,以及虚荣。
  这就是那个心理测验中,孔雀的象征意义啊。
  之前以为自己是个选了孔雀却不像选孔雀的人,
  于是自命清高、自认被误解而委屈、自觉莫名奇妙背负选孔雀的原罪,
  但没想到这其实只是我一直没碰到选择题而已。
  一旦事关前途、事关身上是否镀了层金,其他的东西便全抛下了。
  原来我的潜意识里,完完全全是孔雀的本质。
  想到这里,我感到血液冻结、全身冰冷。
  认清自己果然是选孔雀的人后,想到这些年来对那个心理测验的排斥,
  不禁感到有些可笑,也有些悲哀。
  既然我无法改变自己的本质,而且也已经做了选择,那就诚实面对吧。
  我一面办理离校手续,一面办理出国手续。
  我还没打算告诉李珊蓝,甚至觉得不告诉她也无所谓。
  她似乎没发觉我的转变,我们的相处模式也仍然照旧。
  开始打包行李那晚,地板又传来咚咚两声,我放下手上的东西走下楼。
  “这些是什么?”进了她房间后,我指着地上一堆东西问。
  “手工制成的一些手创品。”她回答,“台北现在很流行哦。”
  “喔。”
  我蹲下身,挑了一两样放在手心仔细检视。
  “你觉得如何?”她盘腿坐下,“我问过一些人的意见,
  有人说好看,但也有人说难看。”
  “我的意见就是这两个意见加起来。”
  “什么意思?”
  “好难看。”
  “喂。”
  我站起身,笑了笑说:“打算到台北卖这些?”
  “嗯。”她点点头。
  “那祝你生意兴隆。”
  她抬起头看了看我,似乎觉得我说话的口吻很不可思议。
  我没多说什么,跟小狗玩一会儿后便上楼。
  我蹲下身跪着左腿,刚将一大堆书本装箱准备用胶带封上时,
  她突然出现在房门口,说:“忘了告诉你,我找到新工作……”
  但她说到一半便停住了。
  我也停下动作,静静看着她。
  “你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她终于开口询问。
  “我要去美国了。”

  一面说,一面撕开胶带,发出裂帛声。
  我们同时被这刺耳尖锐的声音所震慑,于是像两个被点了穴道的人,
  虽互相注视,却无法动弹。
  我仿佛可以听到墙上时钟的滴答声和自己扑通的心跳声。
  过了许久,她先解开穴道,呼出一口气后,说:
  “你喜欢美国吗?”
  “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去美国?”
  “因为对我的未来有帮助。”
  胶带顺着纸箱的接合处一路往前,纸箱终于闭上了嘴。
  “到美国后,记得帮我跟克林顿问好。”
  “美国总统早就不是克林顿了,现在是布什。”
  “怎么跟以前打波斯湾战争的那个布什名字一样?”
  “他是以前那个布什的儿子,布什是姓,不是名。”
  “美国是他们家开的企业吗?怎么父子俩都当总统呢?”
  “我不知道。不过现在的布什也打波斯湾战争。”
  “父子俩同样不要脸。”
  “对。”
  她走进房间,闲晃似的四处看看,漫不经心地说:
  “这么不要脸的人当总统,你干吗还去美国呢?”
  我答不上话,只得苦笑。
  她在房间内走了半圈,终于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半个人高的纸箱隔在我们中间,像是一道障碍。
  “我们认识多久了?”她没回头。
  “两年多了。”我想了一下后,回答。
  “你觉得我这个人怎样?”
  “不管别人认为你如何,但我觉得你很不错。”
  “不可能。”她摇摇头,“你一定觉得我很差劲,
  要不然你不会连要去美国这种大事都不想告诉我。”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我吞吞吐吐,“只是……”
  “只是什么?”她依然没回头。
  “算了。”我说,“也没什么。”
  “你到底说不说?”
  “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也不知道该如何说。”
  “别婆婆妈妈的,不要忘了,你是选孔雀的人。”
  听到孔雀这名词,我的心像被针刺了一下。
  “对,我是选孔雀的人。”凝视她的背影许久后,我终于开口,
  “所以我虽然喜欢你,但我还是要去美国。”
  原先以为应该在森林僻静处,当阳光从茂密树叶间点点洒落在身上时,
  我才会突然开屏,而她则惊讶于我的一身华丽,
  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这种气氛下开口说我喜欢她。
  她慢慢转身朝向我,脸上看不出情绪,淡淡地说:
  “在你去美国前,我想说些话鼓励你。”

  我点了点头,竖起耳朵。
  “你是个没用的男人!”
  我吓了一跳,心脏差点从嘴巴跳出来。
  “人会奋发向上,常是因为被歧视、被侮辱或被欺负。”她微微一笑,
  “历史上最有名的例子是韩信的胯下之辱,还有伍子胥、张仪也是。”
  “所以呢?”
  “所以我现在要用韩信式的鼓励法,激励你奋发向上。”
  “可不可以不要用韩信?像王宝钏会用苦守寒窑来激励薛平贵啊。”
  “不行。我一定要用韩信。”她说,“仔细听好了。”
  “你只会念书,什么都不会,终将一事无成。”
  “你虚伪、自私,完全不顾他人感受,只想到自己。”
  “你是无价的。换句话说,就是没有价值的。”
  “你不懂体谅、不懂付出,只知道一味需索,所以你女友不要你。”
  “你别以为自己渴望爱情,其实你根本不需要爱情,
  你只想拥有一切满足虚荣。拥有才会使你快乐,但爱并不会!”
  “你懒散怠惰、不思进取,就像中国的四大发明一样,
  你把用来航海的拿去算命,可以制造火箭的你却只知道放烟火。”
  “你以为去美国就能飞黄腾达吗?不,你一定会落魄街头,
  伸出黄色的手心,乞讨白色的怜悯。”
  虽然不知道她说这些话的真正用意,也许是借题发挥,也许是指桑骂槐,
  也许是真要我学韩信,但我一点都不在意。
  我只是略低下头,任由这些言语像蚊子般钻进耳里,
  但我的心如坦克,不会受到丝毫影响。
  “你只是……”她略显激动,呼吸有些急促,平复胸口后,大声说,
  “你只是一只虚荣的孔雀!”
  胸口终于受到重击,我觉得受伤了,抬头看了看她。
  她的脸已涨红,呆立了一阵,清醒后立刻跑下楼。
  在她转身的那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妹妹来了。
  珊蓝跟泪下终于聚在一起,组成了潸然泪下。
  缓缓站起身,双脚已因半跪太久而酸麻,稍微搓揉后颓然坐在纸箱上。
  想跟自己说些什么,却连开口都很困难。
  感觉自己像纸箱一样被封住嘴,甚至连心也封住了。
  然后我听到地板传来咚一声。
  几秒后,再一声咚。
  我努力平复情绪,情绪稳定后便站起身,打算下楼找她。
  突然又响起一声咚。
  前后总共三下,我心跳加速、全身紧张,双腿一软又坐了下来。

  脑海浮现她第一次来这里时所说的那首歌:《Knock Three Times》。
  敲三下表示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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