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我所知道的可能有声音的地方就只有Yum了。 一进到Yum,果然如预期般,店内几乎客满,幸好吧台边还有个空位。 “Merry Christmas。” 我才刚坐下,右边传来这一句。转头一看,是Martini先生。 “Merry Christmas。”我也说。 他今夜照例又打条领带,图样是由一幅画制成。 这次我认出来了,是毕加索的名画:《阿维侬的少女》。 小云非常忙碌,将我的咖啡端过来时只说了声圣诞快乐,便又去忙了。 店内很热闹,洋溢欢乐的气氛。所有人高声谈笑,或畅快举杯。 我和Martini先生像怕冷的南极企鹅,当所有企鹅在冰雪中玩乐时, 只有我们两只企鹅蜷缩在角落里避寒。 身为南极的企鹅却怕冷,我觉得很可笑,也有点可悲。 “有空吗?”Martini先生说。 “嗯?” “我想说话。”他说。 “有空。”我回答。 “故事很长。” “我有一整夜的时间。” “念大学时,我有个女朋友。” 这是Martini先生的开场白。 然后他说些关于那个女孩的事,以及她的样子。 他是个话很少的人,但叙述她的时候,却显得琐碎甚至有点啰嗦。 我安静聆听,不曾打断。其实这段叙述的重点只有: 女孩大他两岁, 在一次联谊活动中认识,她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他爱她,是一头栽进不管死活的那种。 “一考上研究所,我很兴奋,立刻跑去告诉她。”他喝了一口酒, “但她用冷静的口吻说我还要念两年研究所、当两年兵,出社会后 至少还要有两年奋斗才能小有经济基础。” “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插进第一句话。 “意思是说:等我们真正能够在一起时,最起码也要等到六年后。”
“那又如何?” “她25岁,六年后已经30多,不再年轻了。” “我说我会很努力赚钱的,不念研究所也行。她却一直摇头。” 他点上一根烟,吸了一口后,说:“然后她说了个心理测验。” “什么样的心理测验?” “你在森林里养了好几种动物,马、牛、羊、老虎和孔雀。如果有天 你必须离开森林,而且只能带一种动物离开,你会带哪种动物?” 我吃了一惊,没有答话。 “你也玩过,对吧?”他看我点了点头,便接着说:“她选牛。” “牛?” “她希望稳定,生活才会有重量,不会像生活在月球一样。而只有她 将来的另一半经济条件够、事业有基础,她才会觉得稳定。” “这点你做得到啊。” “但至少还要六年。不是吗?” 他捻熄了烟,静静看着面前的空杯子。 “然后呢?”我问。 “她说我们先分开,等六年后我事业有成,有缘的话就会再聚。” “六年到了吗?” “去年就是第六年。” “那她呢?” “我们约在校门口碰面,在圣诞夜时。”他摇摇头,“但她没来。” “她……”我接不下话。既然她没来,想必他也没遇见她。 “有没有想过,也许那女孩并不够爱你。” 小云突然出现,问了一句。我吓了一跳。 “无所谓,只要我够爱她就行。”Martini先生回答。 “现在这么忙,你……”我对小云说。 “小兰可以应付。”她笑了笑,“听故事比较重要。” 小云端来一杯酒放在他面前,说:“这杯dry Martini,我请客。” “谢谢。”他点点头。 “也许六年之约只是分手的借口。”小云说。 Martini先生脸上闪过一丝黯然,淡淡地说:“我不愿意这么想。” “对不起。”小云似乎不忍心,“我没别的意思。” “没关系。”他说,“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她。刚开始的两年, 也就是我念研究所的时候最难熬,那时我常在墙上写字。” 听他这么说,我联想到房间墙上的字。 “当兵那两年,我想了很多。或许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稳重,所以她 看不到未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我以前很邋遢,牛仔裤如果破洞, 还是照穿不误,而且看电影、逛街都穿拖鞋。” Martini先生端起那杯dry Martini,喝了一口后,接着说:
“退伍后,我刻意改变自己,随时打条领带,上班或放假都一样。” “其实也用不着如此。”小云说。 “领带代表男人的事业,惟有合适的领带才能衬托男人的身份地位。” “有这种说法吗?”我很好奇。 “这是她说的。”他回答。 我看了看小云,小云也看了看我,我们都觉得这种说法不客观。 “工作后这几年,我升得很快,收入也算高,但还是不习惯打领带。 西方人的前辈子一定是吊死鬼,所以才保留着勒紧脖子的习惯。” 说完后,他勉强笑了笑,然后说: “真好。她走后,我觉得大部分的我已死去,没想到我还有幽默感。” 我和小云也笑了笑。 “我只要无法排解想念她的痛苦,便会来这里。”他叹口气, “她是我右边的石头,如果不能再见她一面,我只能在原地等待和想念。” “可是她既然已经失约,你何不……” 他摇摇头,算是打断我。说:“我常幻想她一定躲在暗处偷偷观察我, 只要我习惯打领带后,她就知道我已有事业基础,便会出来见我。” “你今天打的领带,就很适合你。”我说。 “是吗?”他低头看了看。 “而且你以前都会摸摸领带的结和下摆,今天一次也没。” “真的吗?”他睁大眼睛。 小云看了看我,对他的反应有些疑惑。 “也许我已经习惯打领带了吧。”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剩下的酒一口喝尽。 “我早该想到,她选择在圣诞夜碰面是有特殊意义的。” “什么特殊意义?”我问。 “圣诞夜会有奇迹。她应该是暗示:我们的重逢,正需要奇迹。” 我和小云都没接话,生怕说了不恰当的话。 “去年和今年的奇迹都没出现,以后大概也不会出现了。 其实我心里明白跟她在一起是种奢望,我只是想再见她一面而已。” 说完后,他便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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