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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莫古里亚的溃灭 第29章 泥沼









  海普克利斯·埃斯普伦静静地坐在雪原中,臀部下面垫着一具已经开裂而无法使用的马鞍。他低垂着头,手扶着出鞘的双手巨剑,长时间一动不动,也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仅仅在沉思。

  雪中作战已经整整一天了,而希伯克拉斯·帕布鲁克所统率的前军,更是经过了两昼夜的艰苦抵抗,终于再一次打退了敌人的进攻,守住了防御阵地。说是阵地,其实不过用运送辎重的车辆以及积雪交错垒成的几道矮墙而已,对于防守,基本上只能起到视觉和心理辅助效果,却没什么实际用处。

  大雪飘飘扬扬的,时小时大,下了整整两日,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虽然即便雪停,及膝的积雪也不会很快融化的,对于己方的战斗力、机动力和士气仍会造成相当大的影响,但局势可预料的将会和缓许多,起码对于士兵的心理来说,可以产生相当的安慰吧。

  “见鬼,这么大的雪……在我家乡,下雪没有超过五个小时的。”如果埃斯普伦并没有睡着,而是在沉思,他应该可以听到不远处一名来自帝国西南领土的士兵的低声抱怨。

  “阁下,”突然一个声音在埃斯普伦身边响起,接着,一碗热腾腾的豆汤被递到他的面前,“喝点汤暖和一下吧。”埃斯普伦缓缓睁开双眼,微微抬起头,瞥了说话人一眼--那原来是前军主将帕布鲁克。他摇摇头,用短促并且沙哑的声音说道:“谢谢,我吃不下。”

  帕布鲁克跪下左膝,依旧把陶碗凑到主帅的面前:“喝一点,这样才有力气指挥战斗。”埃斯普伦望望远方,用只有帕布鲁克才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叹了一口气,伸手接过了陶碗。

  勉强喝了一口热汤,年轻的侯爵低声问道:“法特和风骑兵仍然没有消息吗?”“是的,”帕布鲁克点点头,“我想,骑兵在雪地中行军的速度,不会高过步兵,他们距离太远,即便想要前来增援,恐怕也很难在三五天内赶到。”

  埃斯普伦摇着头,把才喝了一口的热汤递回给帕布鲁克:“我并不期望他们的救援,我怕他们也已经遭遇了敌军,正陷入苦战中。现在与主力距离最近的是……”他转过头,以询问的眼光望向帕布鲁克。“是捷力克·麦斯洛将军率领的东路军,”帕布鲁克接过陶碗,同时用左手在雪地上勾划着线条,“距离主力大约有十里的路程。”

  “如果不是在雪地里,或者没有敌军牵制,他应该不用三个小时就可以和主力回合了,”埃斯普伦皱着眉头,“但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继续派人催促麦斯洛,不惜一切代价向主力靠拢……”“主力也必须尝试东进与其合流。”帕布鲁克建议说。“是的,”埃斯普伦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若被敌军成功楔入两军中的空隙,情况就危机了。这个任务,交给将军阁下您可以吗?”

  帕布鲁克站起身来,坚定地点了点头:“是的,阁下,我会竭尽所能完成任务的。还请侯爵阁下千万保重身体。”

  连续两天的急行军和战斗,使埃斯普伦的哮喘病更加严重了,他几乎已经无法超过一个小时的长时间骑在战马上,而必须要下地休息一会儿。军医对此一筹莫展:“这种病只有靠静养才能痊愈……”每次他们的话都被埃斯普伦苦笑着打断:“静养?除非你们能够叫敌军退后啊。这一仗结束后,不管是输是赢,我都奏请陛下替换我的职务,回赫尔墨去静养吧,然而现在……”

  午餐过后不久,敌人又发起了新的一轮进攻。莫古里亚军首先用五轮长弓齐射,压制盖亚军的队列,随后,大批状似虎豹的莫德族战士,手持沉重的敲击类钝器,从斜侧面突击盖亚军阵。

  这些莫德人的行动方式也和虎豹没有两样,他们口衔着兵器,四脚着地向盖亚人扑来--这并非他们一贯的行动方式,但在深及膝盖的积雪中,把腹部贴着雪面,四足如摇桨般滑动,确实可以减轻阻力,达到最快的移动效果。盖亚军没有料到敌人前进的速度如此之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莫德人冲到面前,立刻抬起躯体,从嘴里取下武器,步调划一地对第一线盖亚步兵发起猛击。不管是一击中的,还是一击不中,他们立刻重新俯下身去,手足并用地从两侧离开,在雪地中划个弧形,插入队列中段,寻找再一次进攻的机会。很快,盖亚第一线的紧密步兵方阵就被突破了,原本隐蔽在步兵后面的弓箭手,开始狼狈向后逃窜。

  就在莫德人冲击盖亚军斜侧面的时候,卡巴查苏率领本队,正面对盖亚军施压,同时牵制敌方行动,掩护莫德人的进攻。埃斯普伦被迫今天第三次跨上战马,微微颤抖着挺起骑枪,用嘶哑的声音发布着反击的命令。

  敌军的意图非常明显,是试图在盖亚军左翼造成相当的混乱,从而便于一支快速机动部队由此方向插入,切断盖亚中军和东路军之间的联系。帕布鲁克受命靠拢东路军,对此状况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立刻率领五百名精锐的步兵和弓箭手,组成复合方阵,踏着厚厚的积雪,前往增援。

  莫德族进攻的势头暂时被遏止了,一看赚不到什么便宜,他们依照先前的计划,向后退了几步,然后立刻又四脚着地地飞快离开。帕布鲁克指挥士兵追击:“只需要前进一百步,把敌人逼退,便于左翼重组方御阵形即可,千万不得深入!”

  但一百步已经足够了,他才追出很小的一段距离,突然一声号响,身边的积雪纷纷暴开,无数白色的生物从雪下跳了出来,手持利刃,对追击中的盖亚军施以奇袭。这无疑是在莫德人进攻时,临时埋下的一步棋子。

  这些白色的生物状似熊罴而体型要略小于人类,他们动作敏捷,刀法娴熟。更要命的是,他们直接出现在盖亚军的队列中,一下子就把原本整齐的队列打散了。帕布鲁克挥枪挑翻了一个敌人,但同时,身上接连中了六刀。

  因为身披厚重的骑士铠,这六刀对他并造不成太大的伤害,只有两刀从铠甲的缝隙中楔入,割伤了皮肤。但他所率领的没有重甲在身的步兵和弓箭兵,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成片地倒了下去,白色的雪原,顷刻间变得鲜红一片……

  帕布鲁克急忙下令后退,终于把仅存的四成士兵拉回主阵。但就在这个时候,讨厌的莫德人又冲了上来……

  下午三时,埃斯普伦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勉强击退敌军主力的进攻,而帕布鲁克也终于巩固了左翼阵地。卡巴查苏似乎对这次进攻的成果相当满意,他傲立阵首,骄傲地吹起了在马夫提城中抢来的那个号角。浑厚的号声,响彻整个高原。

  埃斯普伦在扈从的搀扶下,从马背上滑了下来。在扈从帮他卸除沉重的骑士铠甲的时候,他都已经站不稳了,外面的重甲才一卸去,还没来得及脱掉内衬的锁子甲,他就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帕布鲁克包扎好了伤口,回到统帅的面前。埃斯普伦望他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道:“那帮家伙……今天发起过几次进攻了?他们的体力还真是惊人哪。”帕布鲁克苦笑道:“再这样下去,士兵们的体力会先于战斗力被消耗殆尽的。”

  埃斯普伦让扈从靠在他背后,轻捶他的肩背,然后断续地说道:“士兵的体力……不,我的体力已经消耗殆尽了。如果我阵亡了,或者倒在大本营中,帕布鲁克将军,我授权由你来指挥全军。”

  帕布鲁克原本与埃斯普伦侯爵并不稔熟,他是通过御前比武大会被皇帝亲自提拔起来的将领,而埃斯普伦却是盖亚首屈一指的世袭贵族,基于身份的悬殊,战前很少往来。但经过这两天艰苦的并肩作战,他对这位年轻的侯爵大人,已经报有相当的好感了。听到侯爵说出这种话来,帕布鲁克不禁眼含热泪:“不,阁下,您一定……”

  侯爵轻轻摆了摆手:“不要落泪,会影响士气的……将军阁下,请允许我再次称呼你的名字,希伯克拉斯啊,我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在说:‘当初听查曼的劝告就好了,不要理会前军,将主力快速后撤就好了,那样,就不会陷入今天的泥沼,难以脱身。'实在很抱歉,我不应该这样想……”

  “不,阁下,”帕布鲁克摇摇头,单膝跪倒,抓住了侯爵颤抖的手,“查曼说的并没有错,当时您不应该理会我的生死。都是我过于突前,才导致今天这种局面的产生。我即便战死,也是罪有应得……”

  埃斯普伦也握住帕布鲁克的手:“不是为了你,是为了陛下交付给我的军队,为了盖亚的士兵,我不能见死不救!是我自己判断失误,你没有罪责……谁都没有罪责,麦斯洛、法特、查曼……我原谅他们的退缩,也许他们是对的,但现在已经无法后退了……如果说一定要追究什么人的责任的话,首先是我,还有马利亚克……”

  提到将西路军带得杳无踪迹的修艾尔·马利亚克,埃斯普伦的眼中如要喷出火来。帕布鲁克担忧地望了统帅一眼,坚定地说道:“请阁下立刻指挥主力东进,向麦斯洛将军靠拢,这里由我来断后。让敌人踩着我的尸体追击吧!只有主力和东路军会合,盖亚军才有一线生机!”

  埃斯普伦喘着粗气,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这是你的任务,我把这会合的任务交给你了。断后由我来做……我,陛下交付给我远征军统帅的重任,而我却让盖亚士兵的鲜血染红了雪原,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觐见陛下?请让我光荣地战死吧!”

  “阁下……”帕布鲁克还没来得及反对,就被埃斯普伦打断了:“今夜,趁着夜色,你率领主力快速东进,不要考虑背后,背后有我在!”说着,松开帕布鲁克的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

  但是,在这种境况下,帕布鲁克怎能领命而行?他站起身,用略显粗暴的语气,反驳统帅的话:“您的身体,阁下,请考虑一下自己的身体。断后阻击敌人,需要极其坚韧的神经和体力,因为战斗将会延续到自己倒下为止。您现在有这样的体力吗?您将在接战的头一个小时就阵亡,然后放敌人来踩踏东进主力的背脊!”

  埃斯普伦惊愕地望着他。“请不要再固执了!您先喝点热汤,小睡一会儿,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天一黑,您就率领主力向东,由我断后!我会奋战到您与麦斯洛将军会合的那一刻!”帕布鲁克以不容质疑的语调,重复着自己的决心。

  但是,埃斯普伦并没有获得休息的时间。一个小时后,莫古里亚军发起了当日的第四次进攻。此次进攻的重点,目标改为盖亚阵列的西侧,帕布鲁克没能及时阻遏敌军的突破,至少有三百名兽人从盖亚主力和西路军的缝隙中楔入了进去。

  “白痴马利亚克离得太远了,”埃斯普伦对帕布鲁克说,“敌军的楔入是必然的。所以选择靠近我主力的位置楔入,主要是为动摇我军的士气。没……没有办法,我早就决定放弃马利亚克了……但我不能再放弃麦斯洛,放弃东路军,等于放弃全军!”

  “说得对,阁下,”帕布鲁克的神态要比埃斯普伦来得镇定得多,“天快要黑了,请您上马吧,准备率领主力东进--您的身体如何?”埃斯普伦微微苦笑:“希望还可以骑得动马……”他突然一把抓住帕布鲁克的手,眼含热泪,哽咽着说道:“千万不要死!一旦得到我和东路军会合的消息,你就可以后退。敌人很可能不会派大部队去追击你,你就立刻逃回……不,是赶回卡提兹去,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你……请你不要牺牲!”

  “请阁下放心,”帕布鲁克故意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非常轻松,“我还没有报答陛下的恩德,还没有报答尼伦河母亲的恩德,我怎么甘心死在异族的土地上。”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埃斯普伦曾经对他说过的话:“不要落泪,会影响士气的。侯爵阁下,请允许我称呼你的名字,海普克利斯。”

  埃斯普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是的,希伯克拉斯。不要死,你我要一起回赫尔墨去向陛下请罪。我也许会被判绞刑,有你帮忙分担部分罪责,也许两个人都能活下去。”

  帕布鲁克会心地拍拍侯爵的肩膀:“如果咱们只是被解除军职,你没有被陛下剥夺领地,请允许我的下半生为您服务,埃斯普伦侯爵阁下--请快上马吧,天立刻就要黑了!”

  莫古里亚军的主将卡巴查苏,早就预料到敌军主力将会东进,寻机与其东路军会合--这并不难猜,因为敌人只剩下这条道路可走了。这是唯一明智的道路,但也许,敌军将领选择并不明智的别的策略,将会使卡巴查苏更为头疼。

  “和聪明人作战,有时在总体战局的掌控上会更为轻松呢,”他请来才刚率军参战的托南族族长梭克艾蒙,“敌军若想东进,时机只能选择在今日晚间。我想请有夜视能力的贵族和海勒恩族去狙击他们。”

  梭克艾蒙有些犹豫地皱皱眉头:“你真的想把猴子人全都消灭在这里吗?”卡巴查苏瞪起了眼睛:“别再存有幻想了,我尊敬的族长阁下。谈判靠的是是实力而不是诚意。把敌人打疼了,他自然会坐到谈判桌前来的。不管多深的仇恨,在力量的威压下,也会暂时被遗忘的!”

  “谢谢你,”梭克艾蒙微微点头,“谢谢你如此有条理有分寸的辩驳,请你不要忘记你被迫使用的'暂时'这个词汇。”说着,抬眼向天:“全凭真神的拯救吧,我已经看不清这场战争的前途了。”

  他说完这些话,转身走出帅帐,发现一个女人正双手抱臂,斜靠在门边--那是海勒恩族的女族长暹姆诺黛。

  “别再存有幻想了,”暹姆诺黛重复着卡巴查苏的话,但理由却又不同,“即便我们不杀死猴子人,他们也会在雪原上冻死、困死的,相比之下,死在你我的刀剑下,将可以尽快结束痛苦--这是一种仁慈。”

  “如果真神不肯仁慈地对待咱们的敌人,咱们的刀剑就更无仁慈可言,”梭克艾蒙苦笑着摇摇头,结束了这个他也没有明确答案的话题,“海勒恩族,现在可以动用多少名战士?”

  “我不能让我的族人去冒险,伤兵必须全部留下,哪怕只是轻伤,”暹姆诺黛回答他说,“我可以率领六百名战士,听从你的领导。”

  “好的,”梭克艾蒙点点头,“我带来了七百名族人。我在天上,而你在地下,天一黑就开始行动。”

  不熟悉异乡地理天候的埃斯普伦和帕布鲁克都没有料到,但卡巴查苏料到了,今晚是一个无月之夜。在有月亮的夜晚,雪原上一片清亮,可视范围比白昼小不了多少。但今晚暗蓝色的夜空中,只有两三颗星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即便点起火把,在大雪中也无法远视。

  具备夜视能力的托南族和海勒恩族,可见距离却超过盖亚军两倍还多。胜负在开战前就已经注定了。

  卡巴查苏首先投入了几乎全部兵力,尝试三面包围住断后的帕布鲁克,然后让梭克艾蒙先平行追踪盖亚军主力一段时间。等到接近午夜的时候,已经彻底脱离帕布鲁克所可以救援的范围,梭克艾蒙才突然向敌军中段进行穿插突袭。

  正在急行军的埃斯普伦,突然遭遇到来自侧翼的密集的箭雨,这些箭矢夹杂在呼啸的风雪中突然从天而降,疲惫惊慌的盖亚军立刻乱成一团。尤其在注目远望,并看不到敌人的情况下,士兵们的心中,更是恐惧到了极点。

  埃斯普伦尤其胆战心惊。敌人从何而来?这只是小规模部队,还是敌军的主力?帕布鲁克的断后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吗?不会是他已经全军覆没了吧!

  不确定的事实,比已确定的噩耗,更使人由衷产生出莫名的恐惧。埃斯普伦竭力镇定心神,对自己说:“希伯克拉斯仍活着,他正屹立在战场上,拦截敌军主力,使野兽们一步也无法前进。是的,必须相信他,他一定可以坚持到我与东路军会合的!”

  “噗”的一声,一支长箭穿透铠甲,刺入了他的左腿。这个部位的甲片,在白天战斗中已经受到相当程度的损伤了,扈从不过用两片碎皮临时修补了一下。但即使如此,钢制的铁甲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穿透的,那支羽箭仅是划破了埃斯普伦的皮肤,并没有深入肌肉。

  “主人!”身旁的扈从惊呼了一声,有两名立刻挡在埃斯普伦的左侧,把自己的身体作为盾牌。埃斯普伦咬了咬牙关,伸手抓住箭杆,猛然向内刺进。箭簇划破皮肤,并且刺进肌肉,一阵剧痛猛地透过四肢百骸,使他浑身一抖,打了一个冷战。

  扈从们惊愕地望着自己的主人和军队的统帅。这阵巨痛使埃斯普伦的脑子清醒了过来,他拔出箭矢,用拇指将其折为两段,扔到雪地里。一名扈从从怀里掏出纱布来,要给他包扎伤口,却被埃斯普伦摆手制止住了:“我有分寸的,伤得并不深。”

  说话间,挡在战马左侧的一名扈从额头中箭,惨呼着倒了下去。那名手里仍拿着纱布的扈从急跑两步,补上了阵亡同伴的位置。埃斯普伦望着左腿甲缝里渗出的点点血色,突然提高声音大叫道:“敌军数量不会多,不会超过三百名!不要惊慌,听我的指挥,前军继续前进,后军就地防御!盖亚的勇士们,我是埃斯普伦,我和你们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