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斯沃·奥古斯特·盖亚的心路历程之七
黄昏的余辉映照在兹罗提城堡中,各处高大望楼所投射下来斜长的暗影,仿佛张牙舞爪的猛兽似的,互相交叠在一起,向我们露出它狰狞的面庞。
希伯克拉斯引领我前往战士的墓园,这墓园就正建在城堡的中央,似乎这里就是城堡的中心,整个兹罗提城堡都围绕着墓园建设一样。我缓缓地跨下马来,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中充满了淡淡的忧伤,不知道是否面前这些古老坟茔的存在,使得暮色把斜长的阴影也投射在每个凭吊者的心里……
不知道喀尼亚斯拉老爷爷会不会喜欢这个地方?他也许愿意长眠在此,常伴这些传说中的古代英灵。他是完全有资格与他们并列的--想到这位老人,我的心突然一阵绞痛……
这些年来,我知道自己改变了许多,欲望与贪婪在心中滋长,这恐怕是身为一个君主所无法避免的。但每一次,当我走到深渊边缘的时候,总会在梦中见到那位老人,见到他苍白憔悴的面容,见到他嘴角缓缓淌下的鲜血。清醒的时候,我都会想起他伫立在沙思路亚城头的英伟形象,而在梦中,却永远只见到他临终那一刻的神情。他的唇边挂着一丝欣慰,但眉间却又似有隐忧--他在担心些什么?他担心自己所辅佐的君王,终有一天会被权力欲所吞噬吗?
每当这个时候,每当再次看见他这样的神情,我都会在心中向真神祈祷,向老人发誓,我将秉持自己的良知,我将完成人类统一的事业,我将做一名无愧于心的英明的君主。但是,他真的永远也会在我梦中出现吗?当他这复杂的表情在我梦中渐隐渐逝的时候,是不是我已经无药可救了呢?
真神啊,指引我吧,拯救我吧!
成功的道路上总是充满了坎坷,成功的道路上更流淌着鲜血,这是无法避免的悲剧。我并非天真到认为只靠善意就可以统一人类世界,就可以给每个臣民都带来幸福。但无可奈何的必须与肆无忌惮的必然之间,往往只相隔一线。
眼前无数的坟茔,深黄色的泥土下面,是一颗颗曾经跳动的心脏,他们守卫着人类世界,守卫着兹罗提城。然而,兹罗提终于还是失陷了,世上本没有永存不落的坚固城堡,也没有永恒不变的信念,更没有永远纯洁的心灵。我的心,如这黄昏的光辉,在明暗交界处徘徊,在挣扎中堕落,在堕落中挣扎。
了解自己的变化,从感情上厌恶这种变化,但从理智上却又无法全然否定,这真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斯库里、希格、巴比特、潘,他们都看到了这种变化,他们不止一次或直接或委婉地向我指出,但他们怎能了解我心中深刻的痛苦呢?
还有露西娅,我亲爱的妻子,愿你的灵魂得到安息。你曾用满腔柔情来拯救我,你告诉我什么是爱,告诉我怎样遗忘仇恨。但现在你在哪里呢?我到哪里去寻觅你温暖的怀抱和温柔的红唇呢?
我在墓园中缓缓地踱步,用不同材质做成的墓碑一块块闪过眼角,用不同时代的文字镌刻的铭文一行行渗入脑海。有些墓碑已经在此矗立了数千年,但其上镌刻的姓名仍然清晰可辨。这些姓名,偶尔有熟识的,但大多是陌生的。
这是科班·拉尔维戈的坟墓。拉尔维戈的名声和“狂战士”麦特·萨尼班一样显赫,他们同样都在上次“千年侵攻”中建立起赫赫武勋,同样受到教皇卡尔卡斯二世的称誉。唯一不同的是,萨尼班死在战场上,尸骨无存,而拉尔维戈却侥幸活到了战争结束。战争一结束,他就在人类世界中销声匿迹了,没想道,他原来葬在这里。
那是阿拉米尔·乔登的坟墓。这个著名的红胡子,是帕里斯·兰伯特那辉煌人生中唯一未曾杀死的对手。时至今日,东方世界仍然流传着关于他的许多奇闻轶事,关于他的狡黠,关于他的玩世不恭,关于他的惊人武技。他,原来也长眠在这里……
在墓园的中央,竖立着一块高大而残破的石碑,上面镌刻着伊克塞兰·兹罗的名字。他可以说是战士职业的创建者,兹罗提城就是以他的名字来命名的。然而,在石碑下面并没有坟茔,并且石碑上的文字也是四十世纪以后的近代托利斯坦文--这大概是为了纪念兹罗,而由后人建造的吧。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已经很难辨别身旁坟茔上各种不同质地墓碑上的文字了。“陛下,请回去吧。”我听到希伯克拉斯在身后这样说道。但是,我现在却并不想离开。
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然后我慢慢坐了下来,坐在兹罗的碑座上。从腰间解下兰伯特圣剑,双手柱着,就这样愣愣地坐着不动。一股冷风袭来,我稍微拉了一下衣领。“陛下,”这次轮到凯塞来劝驾,“晚宴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正等您回去呢。”
晚宴?为何我所到一处,就必须要召集众人,举办盛大的晚宴,而不可以一个人静静地享用神赐的食物?他们想聚集在一起用餐,就由他们去聚好了,我可懒得出席。我微微摇头:“你们都走开吧,朕要一个人在这里静一静。晚宴取消算了。”
我知道自己的语气虽然温和,但是非常坚决。凯塞不再说话,慢慢向后退去。我可以听到他的脚步声向后退去,但我没有听到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向前走来。
“你看到了吗?无论怎样的英雄,终究深埋于腐土。嗯,你在这个地方多坐坐,多想想,也许有点好处。”那是希格的声音。
“拜托,不要这样悄无声息地来到我背后,”我皱了一下眉头,“你究竟想说些什么?你想说我终究也会变成一掊腐土,我的梦想终究会象这兹罗提城一样,许多年后被敌人所攻陷?”
“有诞生就有死亡,有实现就有破灭,我想不用提醒你这一点,”那家伙似乎在这种情境下也深受感悟,“但既然如此,梦想是否真的值得追寻呢,却需要仔细斟酌一下啊。”
“那么你呢?”我反唇相讥,“你所追求的什么'心知光',焉知不过一掊腐土?”“也许吧。”我听到他轻轻叹息了一声,慢慢走开了。
太阳落山了,无边的黑暗围住了我。凯塞叫随行士兵送来了清水和火把,但都被我斥退了。就让我静静地坐在这里吧,静静地体味这浓重的死亡气息。不,死亡的气息我体味得多了,在沙思路亚城中,在赫尔墨城下,在鲁安尼亚境内,我体味得足够多了。这里吸引我的,是那浓厚到粘稠的历史的威压感……
我要所有人都离开自己,退到墓园的边缘去。这个古老的墓园,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仿佛古老的历史中,也只有我一个人似的。我心底感慨万千,却又混乱得无法整理,我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黑暗中,一动也不想动。
今晚很黑,不需要抬头望天,就可以判断出月色一定极为昏暗,闪耀的星辰也不会多。我逐渐感觉自己整个身心都已经融化在黑暗中了--包括我手中的兰伯特圣剑,都已经融化在黑暗的历史中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一个影子在面前不远处出现。我并不感觉惊骇,也许神经都已经被此处浓重的氛围感染到麻木了吧,我依旧没有动,更没有呼唤从人。
不,那不是一个影子,那是许多的影子,并且越来越多,每一个都好象从黑暗中剥裂开来的暗影,逐渐聚拢在了一起。我闭一下眼睛,再注目望去,虽然所见的仍然只有重重叠叠的暗影,但我分明感觉到,他们也正在望着我。
过了一会儿,他们以一种奇特的步伐缓缓向我靠近。我已经可以大致看清最前列的几个暗影了,那些都是身材高大,身穿甲胄,腰佩长剑或巨斧的战士,他们装束的风格区别很大,似乎来自于不同的地区和不同的时代。
慢慢靠近了,在距离我不到七尺的地方,才停住了脚步--不,我根本就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们望着我,他们的瞳仁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明亮。
最前面的那一个,慢慢向我举起了他的手,低声说了一句什么。那是一种类似托利斯坦北方菲尼斯地区方言的奇特语言,黏着,并且硬冷,我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随即,他身边和身后的许多黑影也都开始说话,几乎没有一句我可以听懂,但能够分辨出那是各式各样不同的语言。他们是在交谈吗?怎能用完全不同的语言进行如此流畅的交谈?他们是在对我讲话吗?开玩笑,我怎么会听得懂?
我惊诧于自己的沉静,到此时为止,我一直不言不动,就这样平静地随便地望着他们。
暗影如水面般荡漾着涟漪,我看到他们左右缓缓地分开,一个特别的影子慢慢向我靠近。所以说他特别,是因为他根本不是战士装束,却披着一袭宽袖的长袍--因为天色太黑,我看不清长袍的颜色。这是一位老人,长长的胡须直垂到腰际,手中柱着一枝齐肩的藤杖,藤杖顶端装饰着圣三角徽记。
越来越近了,老人来到了我的面前,似乎是饶有兴味地望着我。我也望着他,突然发现他的相貌颇为熟悉,好象在哪里看到过似的--不,不是看到过,而是曾经听人描述过,听不止一个人描述过。
“认识我吗?”我听到老人开口说话,是西方托利斯坦的标准发音方式,但确实是我听得懂的语言,“不,你不认识我,但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我就象身在梦中,又似乎在观看戏剧,由得面前熟悉或不熟悉的演员表演,自己却丝毫也没有参与进去的意思。
老人笑了:“不了解自己的敌人,可是无法取得胜利的呀,年轻人。”我心中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但仍然用疑惑的目光望着他。老人点点头:“对了,你的敌人并不是我,而是奥斯卡,可是你了解奥斯卡那个恶魔吗?”
他把双臂张开,用藤杖指指身后重叠的暗影:“他们在这里守卫了数百年,数千年,但他们终于还是被击败了。虽然有我的帮助,奥斯卡仍可以算作是凭借个人的力量击败了他们--你了解敌人的威力了吗?”
果然不出我所料,兹罗提的陷落,幕后黑手就是那个盘踞在哈维尔的恶魔,但是--“你的帮助?”
“没有我,他打不开门,进不了城堡,更无法击败他们,”老人缓缓地笑着说,“但能够得到我的帮助,本身也是靠了奥斯卡个人的力量,靠他潜伏于人类世界几近百年的努力。当然,我并不想帮助他……”
“我被他蒙蔽,被他利用。他利用我打开兹罗提城堡的大门,解除了阻挡莫古里亚兽人南下的结界。然后,他就把我抛弃在这里,就象抛弃一柄已经毫无用处的钥匙一样……”
我明确地明白这位老人究竟是谁了,我一直把他当作潜在的敌人,但现在,这个敌人已经不复存在了。这样说起来,布鲁·斯凯在哈维尔所见到的,果然不过一个傀儡而已。想到这里,我不禁有些放肆地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老人歪着头,望向我,“我被身外的恶魔引诱,你被心内的恶魔引诱,也许咱们的结局会是一样的。我终于可以长眠在此,与这些英灵相伴,但是你呢?伟大的年轻的盖亚皇帝,你的安息之处终将何在呢?”
我悚然一惊,背后渗出丝丝凉意。
“哈维尔已经堕落了,”老人继续说道,“悖离了神的旨意,最伟大的皇朝也终将在熊熊烈火中被烧成灰烬。请看这前车之鉴吧,盖亚的皇帝,你或你的子孙,也总有一天,会步上同样悲惨的道路。但对于我来说,我现在已经看清了恶魔的真面目,比任何人看得都要清楚。在这永恒的墓园中,你也及早看清吧,遵循着指导者的步伐……”
“指导者?”他指的是尼尔斯阁下他们吗?
“是的,指导者。看,他来了。”老人缓缓伸出左手,指向我的背后。很久以来,我第一次转动自己的头颈,但身后除了黑暗,什么也没有。
转过头来,那老人已经不在了。而原本重重叠叠的暗影,也正逐渐变得稀疏,象冰融化在水中似的,慢慢地与黑暗的背景融合为一。而就在他们融化的时候,我看到又一个清晰的影子,慢慢从灰黑的底色中浮现出来。
那是另一位老人,一位我从没有见过,但似乎无比熟悉的老人。他的精神比刚才的老人更为矍铄,但相貌也更为苍老。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袍子,慢慢地向我走来。是的,他是向我走来,我虽然听不到脚步声,却可以明确地辨认出其矫健的步伐。仅从步伐来判断,没有人会相信那是一个皱纹满脸的老人。
他走到我的面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站起身来,柱着兰伯特圣剑站起身来。那老人望着我,缓缓举起他的右手,手掌微微翻起,距离我的面部还不到一尺。我听到他用一种奇特的语言,沉稳地说道:
“玛艾拉斯,希秋库扬尼多罗忽斯……”
他说了很长一段话,但我只能记住这最初的一句。
说完这些话,老人缓缓放下手臂,从我身侧走过。我的目光跟随着他,看他脚步轻盈地,逐渐走向墓园深处,最终自然地融化在黑夜中。
我就站在兹罗的碑前,双手轻抚着兰伯特圣剑的剑柄,目送这位老人的离去,良久,良久……
自我感觉,在黑暗中的停留不超过一个小时,但等那神秘的老人离去后不久,竟然有曙色从远处城堞的缝隙中透射过来,如同光之利剑刺破了沉寂的墓园。我看到希格双手抱臂,慢慢地踱了过来。
“这个晚上,你究竟想了些什么?还是仅仅寻找到一张特殊的冰冷的睡床?”他撇着嘴对我笑道,“我叫他们不要打搅你,也许你确实可以在这种恬静的氛围中,思考许多事情。”
“是的,”我又慢慢地坐了下去,垂下头去,“我确实思考了许多事情。”
三天后,我离开了兹罗提城,回去帝都赫尔墨。我的心中,仍然长时间盘桓着那神秘的老人对我所说的第一句话:“玛艾拉斯,希秋库扬尼多罗忽斯。”回到皇宫以后,我叫来了巴比特,因为据说他对古代的文字和语言,有着相当深入的研究。
我把那句话告诉他,巴比特挠挠头:“不知道年代和地域,这可不好翻译……我回去查查书吧,请多给我几天的时间。”
过了整整半个月,他才抱着一大堆古代典籍重新出现在我面前。“我只需要知道结果,巴比特,”我对他扬扬眉毛,“你没必要扛着书来。”
“很有趣的一句话,但是没多大意义,”他气喘吁吁地放下书,对我说道,“可惜您不记得后面的话了……”
“告诉我答案,是否有意义我自己会判断。”我打断了他的罗嗦。
“玛艾拉斯,希秋库扬尼多罗忽斯,”他突然表情严肃地望着我,“是古代拉登姆语,意思是:‘继承我圣剑的勇士啊!’”
我愣住了,虽然曾经反复猜测过这句话的含义,但没有想到竟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你所见到的,”巴比特问我,“究竟是英灵还是活生生的人呢?”
活生生的人?真是开玩笑,消失数千年的人怎么还会活生生的?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回答他,反倒用手掌摩擦面庞,犹豫地回答:“我……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