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无忌最终还是没有随同明昭一起去巡查黄河,刘仲武致休之事也拖到了明昭自黄河巡查回来之后。七月十二,明昭同沐风带华莹、武应安出上京城,乘船沿新漕渠上黄河,自朝邑入黄河,并沿黄河而下,一路巡查下去,至于何时回转上京,则看明昭的心情和时局的需要而定。
明昭所乘之船是上午自上京城外的长乐坡起程的,刚过未时,船就已经行入了黄河,船家的动作迅速是一个方面,从另一方面也看出了新漕渠之畅通无阻,漕运顺利。
入了黄河之后,明昭便吩咐船家将速度放慢下来,尽量的沿着河堤走,这样一来,不必下船也能观察到各地河堤防护如何,有无用心防备。
七月的天气还是十分炎热的,虽然身处黄河之上,还是让人觉得暑意逼人,明昭坐在上层船舱之中,打开了窗户,一个人默默的向外张望着,像是在观察堤坝。
但是明昭脑中,完全没有在意眼前缓缓后退的堤坝,她的心思,不禁的,又飘回前几日她与刘仲武在含章殿偏殿内的谈话。
“刘丞相坐吧。”明昭坐好之后,柔声道,随即又变了语调,吩咐华莹道:“华莹下去,没有朕的吩咐,不准进来,不管是谁求见,就是有紧急军情,也不得打扰。”
“是。”华莹躬身退了下去。
刘仲武却没有按明昭的吩咐落座,而是再度一躬身道:“请皇上准了老臣所请,让老臣告老还乡。”
明昭面容之上飞快的闪过愧疚之色,道:“老丞相可是在怨朕。”
“臣不敢。”刘仲武的头垂得更低。
“是朕对不住你。”明昭叹气道:“你是父皇生前最器重的老臣,为相二十八年,协助父皇,协助朕,不知做了多少决策,而且退一万步来说,你再怎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朕初登基之时,若不是老丞相你……”
“这是老臣应当做的。”刘仲武道。
“老丞相公忠贤能,但是朕之前还……”明昭都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些话来,本来打定主意一定要先破刘族的,但是对着刘仲武这个刘族的关键人物,却不知为何说出这些话来。
“皇上请准许臣告老还乡。”刘仲武打断了明昭的说话,执拗的话语之中有着令一种不为人觉察的感情。
“好吧。”明昭脸上闪过苦痛神色,闭眼道:“朕准了,不过致休要在朕巡查黄河回来之后再说,朕巡查黄河这一段时间的政务处理,还是以你为首,以安无忌辅佐。”
“是,臣尊旨。”刘仲武跪了下去,道:“皇上若无吩咐,臣便告退了。”
“嗯。”明昭低低的应了一声。
刘仲武颤巍巍的站起了身,嘴唇微微颤动,似是要说些什么,但是良久良久,始终没有说出来,躬身退了下去。明昭终于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望着刘仲武缓缓离开的蹒跚背影,眼睛终于模糊了,出声道:“老丞相,你……你辞去刘族族长之位如何,朕之前所说,一律作废。”
刘仲武身躯立时僵住了,过了一阵方才转过身去,躬身道:“天子金口玉言、一言九鼎,皇上没必要为了老臣而改口。”
“可是老丞相。”明昭站起身,行道刘仲武面前,道:“朕并不想如此的,你辞去刘族族长之位,或许是一个解决的办法。朕不愿大卫失去你这样一个丞相,也不愿丞相数十年的辛苦功劳不得回报。你,考虑考虑。”
刘仲武苦笑着摇了摇头:“请皇上恕罪,臣是大卫的臣子,受先帝及皇上您数十年恩宠,本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可是臣姓刘,身上流的是刘家的血脉。忠孝不能两全,请皇上恕罪,臣庸碌,只能置身事外。臣的刘族族长之位,会传与别人的,但是臣致休之事,也是一定的。”
明昭深深叹气,突然一躬身,朝刘仲武道:“请老丞相受朕一礼,朕巡查回京之后,老丞相便可正式致休了。”
“在想什么呢。”沐风温和宠溺的话语打断了明昭的思索。
“没有想什么。”明昭没有回头,轻声道:“在看河堤呢。”
沐风微微一笑,没有再问什么,只是道:“你站了很久了,休息一下吧。”
“嗯。”明昭应了一声,转身向舱房中央的圆桌行去,沐风就坐在那里,笑咪咪的倒着一壶茶。
“尝尝。”看着明昭行过来,沐风笑着举杯道:“这是菊花茶,放在河水里冰过一回的,船上虽不是很热,但还是有些暑气的,你喝些消消暑气。”
“嗯。”明昭坐了下来,接过那盏茶,轻轻抿了一口,耳边却听见沐风说道:“前两日,我在宫中,一个人找上了我,却是国子监韦可。”
“他想找你为刘丞相说情。”明昭眉一挑,外官找上沐风,也只有刘仲武这一个原因了,国子监韦可虽然是庶族出身,但是却只埋首经卷,不理士庶之分,因此明昭才选定了他接任国子监之职。韦可的前任也是一位饱学大儒,乃是明昭二年致休的安无忌岳父陈邑。也正因为韦可不理士庶之分,才会向沐风托情,希望沐风在明昭面前说上几句话,不要让刘仲武致休,毕竟在一众朝官心中,刘仲武的告老还乡,不过是被明昭贬斥的一个体面一些的说法而已。
“是。”沐风没有否认,点头应道。
“那你是怎么看朕这一阵不同寻常,或者说是无理的行为。”明昭面色之上挂着一抹冷笑。
沐风轻叹着没有回答明昭的问话,只是道:“我当时回了韦可,说我虽是平王,却不管朝廷事物的,也说不上什么话,他……”
明昭心中突然一阵焦躁,不等沐风说完,将手中茶杯重重放下,茶水溅了出来,不但溅得满桌都是,连明昭的衣服之上,也沾上了几滴:“朕知道了。”冷冷的抛下这一句话之后明昭起身向内舱行去,道:“朕很累,想休息一下。”
沐风默默的看了满是茶水的桌子一回,挑了挑眉,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终究还是起身向内舱行了去。
内舱的矮塌之上,明昭正斜卧着,手上持了一本书,但是她那个样子,任谁都看得出来,她根本没有看书,看见沐风进来,明昭的脸色有些尴尬,放下了书,把头扭向一边,也不说话。
“怎么了,生气了。”沐风坐在塌侧,一手抚上明昭的香肩,柔声道。
“不是。”明昭没有把头转回来,闷声道。
“那是什么。”沐风的话语略带些责备:“我知你心中要谋划思虑许多事情,而且许多事都不能对我说,对谁也不能说,但是关于我的事,你难道就不能说么。我心中虽对你贬斥刘丞相有些意见,但是却深知你不是那样的人,那般行事定然也是有原因的。韦可找上我,我事先也不知晓。你一个人躲在这里生闷气,又是何苦来哉,有什么事,说出来不好么。云楚”沐风语调再度转柔,轻声道:“我之前已在你面前许下诺言,不论如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不让你一个人苦闷忧郁。我要实现这个诺言,你也要助我实现这个诺言。云楚,有什么,说出来好不好。”
“沐风。”猛的,明昭扭过了头,秀眸已有些泛红,但是她还是控制着自己,说道:“我没有生你的气,我只是在生自己的气而已。”
“自己的气有什么好生的。”沐风搂住了明昭,微微带笑,眉间眼角,尽是温柔神色:“堂堂大卫天子,怎么可以这么傻。”
“我是气我这个身份啊。”在沐风怀中的明昭,绝对不是威仪棣棣的大卫天子,当今女皇,而只是一个妻子,一个女子。
“我知道。”沐风打断了明昭,俯下头在明昭额头之上轻轻一吻,道:“你不要想着什么委屈了我。我于政事之上帮不了你什么,因此也尽量的不去管那些国家大事,那些所谓的委屈也完全不在我心上。你难道不相信我么。”
“可是我……”明昭固执的还想再说下去。
“没有什么可是。”沐风道:“就拿你对刘老丞相之事来说,我虽不知你为何要如此,分析不出局面,但是我会下棋,棋中有弃子,刘老丞相,大概是你不得已之下弃的子吧。下棋之人,若太纠缠于一子一地,不顾及全局,是必输无疑。由此而推之,你为帝之道也正是如此,虽然心中不舍,但却是不能不弃。是不是。”
“嗯。”明昭低低应了,眼中泪花,终于滚了下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苍天,你明昭待明昭何其薄也,你让明昭成为了孤家寡人,甚至还让夫婿成为了明昭的仇人,可是苍天,你待明昭何其厚也,不但让明昭有了大卫江山,能一展明昭心中之志,还送来了这么一个人,这么一个知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