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凝阴阁内,明昭斜靠在靠窗的一张楠木睡椅之上,华莹和抱琴都被她遣了下去,白日里听安无忌言道,说是萧广川为人所杀,她心中不免有些伤感,也无心处理政务,一入夜,便到凝阴阁休息,也不让人在身前伺候,只一个人静静的躺在睡椅上,望着远处西海子的风光。
不知过了多久,明昭忽然听得外间楼梯上脚步细细,却不知是谁来了。又过了一阵,只听见一道极熟悉的清俊声音响起:“不舒服。”
明昭轻轻一叹,也不起身,道:“你如何来了,坐吧。”
来人正是沐风,他也不拘礼,随意搬了一个圆鼓凳坐到明昭身旁,关切道:“自从下午定中来找你后,你的脸色便一直不太好,有什么事烦心。”
“没什么。”明昭淡淡一笑,道:“华莹这小丫头胆子越来越大了,也越来越没规矩,朕几时让她去乱说来着。”
“也不算乱说。”沐风起身,顺带也扶起明昭,道:“这里赏景确实不错,不过现在都已经是冬天了,风大,还是不要在这里坐久了,到里面去坐罢。”
“也好。”明昭起身,随沐风一同行入里间。明昭生性不喜奢华,凝阴阁又是她常处之所,因此里里外外都按她的喜好布置,里间里的物件并不多,一塌一书案并着一个小几而已,但是极简单的摆设之中又透出皇家的贵气。
明昭行到塌前坐下,微微一笑,将沐风也拉至身边坐下,也不说话,身子微倾,靠在沐风怀中,阖上双眼,一脸恬然,显得无比的舒适。沐风也自然而然的环住明昭的腰身,下颌稍点,抵在明昭如云秀发之上。一时之间,房内寂然无声,却无比的温馨。
明昭靠在沐风怀中,只觉得方才郁结的心思如同寒冰化在春水之中,一点一点的溶解开来了。心安无比,舒适无比,脑中心中,再也容不下其他的事情了,烦恼的政务也好,萧广川的死也好,甚至一直在心底暗暗生痛的那人的影子也好,都在这汪春水之中消融不见,了然无痕。
又过了好一阵,明昭才再度睁开眼睛,微笑道:“舒服多了。”
“嗯。”沐风应了一声后道:“这样就好,不论什么事都有解决的法子,不要急,也不要郁在心底,这样就好。”
明昭不再提方才心情不好的话题,伸出手来在沐风脸颊之上细细抚着,问道:“你住到宫里也快一个月了罢,可还习惯。”
“还不错。”沐风轻笑一声,不再多言。
明昭却收了笑容,也收回了纤手,直起身子,望向沐风,双眸之中透出歉意,低低道:“我事忙,没有什么时间陪你,实在……”
“你怎么还说这等话。”沐风哈哈一笑,道:“当初我既然有此决定自然也是想得到的,其实我向来一个人逍遥自在惯了的,时时刻刻有人陪着倒还不习惯,向方才那样就好,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能在你身旁,看着你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如此便好。”
明昭自是知道沐风用话宽慰于她,也不多说,一声苦笑之后想起一事,方要说出却又止住,如此迟疑了两三次后方道:“你可想去上京城内逛逛,或寻朋访友,也强如整天闷在宫里无事。”
沐风看了明昭一回,笑道:“上京城内我倒是也有朋友,只是——”拖长了语音后笑道:“只是我交友最杂,你不怕我寻朋访友寻到了虾蟆陵下去了。”
明昭横了沐风一眼,笑啐了一口,嗔道:“你倒是敢。”顿了一顿后又道:“记着宫门下钥前回来便好,若回得晚了,还要记档,麻烦不少。”
“是,谨尊吾皇圣命。”沐风一心要引明昭笑,故意怪腔怪调的说道。
果然,明昭撑不住笑了:“你啊……”
自此一夜无话,第二日却是旬假,并不用早朝,但是自来早起惯了的明昭却也是五更便起,梳洗妆扮后乘辇去了含章殿,昨日因为萧广川之死心中郁郁,积下了不少奏折,因此一早便过去处理。到了未时中刻方才处理完毕,还没偷得半刻闲适,已经下了早课的君绍圉在女官保母的陪同下又来请安了。
自从君绍圉大病一场之后,明昭对他是越加的疼爱。君绍圉虽然年岁尚小,但却极为懂事,一举一动,除了偶尔露出的童子应有的天真之态之外,进退有度,十分稳重,堪比大人。虽然比不上明昭幼年之时,却也是极为难得。
明昭问了几句功课后又问了起居,赏了糕点之后命人将君绍圉带下来,好生照看,不得懈怠。
这样一闹,堪堪又近午时,明昭本想寻本书看,休憩一回再传午膳,却听得女官上前奏报,说是安无忌求见。明昭自是准了,命人宣安无忌入殿。
安无忌入殿是为了萧广川之事,本来他一早便要来的,不过他方才在来之前偶尔翻到一个卷宗,为了那个卷宗,迟疑了许久,因此一直耽搁到临近午时方才求见。
“见过皇上。”明昭照例在偏殿见了安无忌,见安无忌进来,放下手中书册笑道:“定中不必多礼了,起来坐吧。”
“是。”安无忌起身也不坐下,恭谨道:“回禀皇上,萧供奉之事已经处理好了,臣特来向皇上回话。”
说起萧广川明昭不禁收了笑容,黯然点头道:“那样也好,朕下午派司礼女官去吊祭一回,唉……”说着又叹了口气。
安无忌再应了一个是后不禁想起方才的那个卷宗,那个卷宗是沙洲节度使例行呈报上来的,按理除了放入档案库之外也无人会感兴趣,自己也是因为有沙洲二字而不禁想起凌凛才随意拿起一阅,却吃惊的看到了凌凛的死讯,虽说死对凌凛未必不是一个解脱,但是被眼前这人知道,却又不知会如何。因此他还是决定瞒下此事,毕竟瞒下此事对明昭也无甚危害,兼之他也不愿明昭伤心,再说,现在还有个沐风在,他也不想节外生枝,毕竟“皇夫”凌凛,早在五年前便已经死去。
如此在心中胡思乱想了一回,又与明昭计议了一些事,安无忌方才退出含章殿,不打扰当今的午膳,而他自己,也要去填饱自己的肚子了。
沐风此时也在上京城内随意走动着,希冀找个可心点的地方来祭祭自己的五脏庙。他昨夜和明昭说自己是个闲散人,不在乎无聊,但是日日闷在宫中委实也不舒服,因此今日一大早起来便从华莹手中取得出入宫的令符,去寻一位住在上京城的故友。
不过天不从人愿,那位故友竟然出了远门,扑了个空的沐风也不着急回宫,只在繁华的上京城里缓缓闲逛着。
这一日倒出了太阳,懒洋洋的日头挂在天上,撒下冬日温暖的阳光。眼见已经到了午时,沐风摸摸因为早上着急出宫,只吃了两块点心而导致如今饥肠辘辘的肚子,不禁开始在道路两侧寻觅起酒坊食肆来。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长安西市酒肆林立,大大小小的酒肆此时正是客满之时,沐风转了几条街,却一眼瞥见一角有一家小小的酒肆,样式非是中土所有,当是胡人所开,却也清净,不禁抬起脚向那处行了去。
那地方果然比外间清净不少,不大的店面也就十来个座头,老板也确实是胡人,侍者却不是闻名遐迩善歌舞的胡姬,当然沐风志不在此,只要了一壶葡萄酒并几个胡饼及数个小菜,拣一个角落坐着,自斟自饮了起来。
胡饼顾名思义,乃是自胡地传至中土的一种油煎饼,馅多为牛羊肉,鲜美无比,连皇宫之中,都时有进献,沐风尝了一个,觉得味道也还不错,肚饿的他不禁连连点头,再饮一口殷红的葡萄酒,却十分涩口,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才知道这家酒肆为何如此“清净”。因而将那酒推至一边,只去动那盘胡饼并那几个小菜。
正用得正香之时,沐风却听到一道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这位兄台为何推杯不饮,是否嫌这酒不够好。不知可否赐与在下”
沐风性本疏朗,听了也不已为意,也不转头,只笑道:“兄台有此雅兴,沐风敢不从乎。”
“多谢。”说话那人快步行到沐风桌前,一手拿了那壶,也不用杯盏,只就着壶口狂饮,那酒本来不多,过不多时,便已饮尽,那人放下酒壶,拱手道:“多谢兄台的酒了。”
沐风定眼向那人瞧去,只见那人一袭白衣胜雪,面目俊朗,虽然脸冷了些且带着杀意,却也是难得一见的人物,心中不禁起了结纳之心,当下笑道:“所谓四海皆兄弟也,区区一壶酒也算得什么,只是这酒不甚好,也不多,怕不能让兄台尽性。”
那白衣人瞟了一眼沐风,眼中闪过复杂神色,却冷冷说道:“对于一个曾连马尿也喝不上的人,这酒,无疑是九天甘露了。”
沐风游历天下十数年,见的奇人异事甚多,这白衣人态度虽然奇怪,却也不以为意,爽朗笑道:“兄台快人快语,不知沐风是否有幸再请兄台喝上几杯否。”
那白衣人也不推辞,径自坐了下来,面色依旧是冷冰冰的:“多谢了。”
沐风笑容更盛,连声唤了老板来,吩咐老板上最好的酒,银钱多少不在话下。那老板自然高兴无比的去了,过不多时,便取了来,却是世面上难得一见的龙膏酒。
龙膏酒也是从胡地传入中原,不过只有乌弋山离(今伊朗南部)所产之龙膏酒方是正宗,沐风以前也曾喝过这正宗龙膏酒,满口余香,回味无穷,此时却不想在这么个小酒肆内遇到,不由引起腹内酒虫,抢先取了壶,替二人满上酒,但是酒一入口却不禁大为失望,乌弋山离离中土何止千万里,龙膏酒又是何等珍贵,哪里能在这么一个小酒肆内喝到。
那白衣人的态度和沐风却是绝然不同,他似是喝不到酒的好坏,只一杯一杯的向口中倾着。沐风乃是洒脱之人,本想说两句抱歉的话,见对面这人如此情态,却也只哈哈一笑道:“兄台果然好酒量,酒逢知己千杯少,沐风陪兄台一醉如何。”
“不必。”那白衣人冷冷道:“我只讨几杯酒喝,不求有人陪醉,再说……”他话却没有说下去,像是想起了什么,闭口不再言语,只顾喝酒,转眼间又是几杯下肚。沐风也不恼,笑吟吟的看着这个不速之客如此行为,也不再举杯。
如此一饮一看,等到一小坛子龙膏酒都进了那白衣人的腹中之后,他才开口道:“多谢兄台的酒了。在下无已为报,说个新鲜事情与兄台听如何。”
沐风笑道:“我是真心请兄台喝酒,并不求什么回报,不过既然有新鲜事,兄台不妨说了出来,用以解酒也是不错的。”
“好。”那白衣人眼中闪过一道寒光,出声道:“我住在平安坊,不过这平安坊最近却不甚太平,前天晚上,竟出了条人命。”
“哦。”沐风道:“上京城虽是天子脚下,但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出人命也不是什么希奇事,兄台既然说是新鲜事,那死的人的身份定然十分特殊。”
“嗯。”那白衣人嘴角微微上翘,浮出一丝冷笑:“死的人身份自然是十分特殊的,不然官府也不会一点有不管,反而极力压制此事。”
“压制……”沐风疑惑道。
“是。”那白衣人眉一挑,杀气必露,重重道:“死的人叫萧广川,乃是翰林供奉,专司吹萧,不过……不过他却与一般的翰林供奉大有不同,一般的翰林供奉自有居所,这个萧供奉却是常住宫内,达三年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