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回 捧珠龙女遭忌算 离匣孙猴赢胜着



  贪女色八戒吊梁头,救师父大圣陷玉匣。静室珠明,龙女求鱼水之欢;惮惧戒律,三藏实有心无胆..乘内讧大圣逃脱缧绁,获凭证原来神魔一家..
  且说猪八戒随两水怪往里走,行不多远,被金甲怪使个绊子,八戒噗地跌个嘴啃泥,嘟噜着:“金甲大王,你这甬道也该修一修,幸亏老猪摔打惯了..”就要爬起来,叫虾兵蟹将按头抱腰掐脚脖,捆作一团。八戒恼道:
  “你这厮,大牛吹完后悔了不是?——罢,罢,老猪不吃你家豆腐也不饮你家仙酒了,赶快给俺松了绑,小绳捆得手脚俱麻了!”
  金甲怪呵呵大笑,“你个憨熊,给你个棒槌就当针了!你抬头看看,你师父可在吃酒?”八戒一瞅,见唐僧捆在大厅廊柱上。见了他叫了声:“徒弟,你怎么送上门来了!”禁不住泪如雨下。八戒恼羞得恨不能寻条地缝钻进去!又暗怨沙僧不提醒他。
  那沙和尚一直躲在水府门外水草丛中观望,见八戒要上当,急得才要叫,却转念道:“他自找的,这怪谁!合该他出丑,我老沙露脸!”遂不作声,溜到门首,朝里窥探,见小妖正缚八戒,忍不住掩门笑。约过了一炷香时光,才掣降妖杖,一声呐喊跳进大门,劈头将虾校尉打死。吓得水府里精怪尖叫乱跑。沙僧却又不敢进去,只喊一嗓子,“沙老爷来也,叫那金甲怪物出来!”
  又退出,只在门外等候。
  那金甲怪赚了八戒,正朝龙女炫耀,龙女道:“赚个呆子,值得卖弄?
  能赚孙悟空方是本事!”说话间,胭脂、黄花张皇闯进来:“大王,祸事了!
  又来一个凶和尚,劈头订杀虾校尉,指名找你哩!”金甲怪惊道:“可是孙悟空?”道:“不是,不是,他自姓沙。”金甲怪松口气:“不姓孙便好。”
  复神气。两妾道:“郎君呀,快放了那两个和尚吧,休叫他搅了咱的太平日子!”金甲怪喝道:“娘们家瞎插插什么,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还不退下!”两女子诺诺出了厅堂,互道:“自从这个臭师姐来后,当家的对咱俩就变了脸,得设法对付她才是!”两个嘀嘀咕咕不提。
  这厢金甲怪披挂了才要上阵,龙女道:“打走便可,休要恋战追他!”
  金甲怪道:“除却孙悟空,老金俺谁也不怕!”龙女道:“只依我言!”金甲怪无奈,只得应诺。须臾,回禀道:“那沙和尚叫俺打跑了!”龙女抚掌道:“好,咱们只等孙猴儿上钩也!”
  沙僧与金甲怪交锋,不过五七个回合,手臂被那怪铜锤震得直发麻,知不是对手,便虚晃一杖,转身便走,欲将水怪引出水面,叫大师兄打杀,自己也有一份功劳。焉知那厮经明人指点了,竟不追赶。沙僧无奈,只好浮出水波,对行者道八戒如何愚钝,为酒色所惑,自投罗网,想阻止已来不及;又道妖怪精明,自己诱敌不成。行者道:“既如此,你引俺下去见机行事!
  如师父命大福大造化大,还活着,必救他出来,若已叫妖魔所伤,正好散伙!”
  沙僧垂泪道:”帅兄休再提散伙二字,散伙你回花果山可称王称尊,作威作福;小弟去何处?我可不愿再回流沙河当妖精了,人不人鬼不鬼的,何年月才有出头之日!”行者见他伤感,虽平时嫌他谄媚师父,亦觉不忍,安慰道:
  “师弟勿忧,俺也便是这么随口一说。师父哪一回不是有惊无险?好歹折腾俺老孙罢了!”沙僧反悲为喜道:“师兄说的是,师父毕竟是转世灵胎,虽经劫难,必成正果!”行者道:“闲言少叙,快引俺去救‘灵胎’!”
  两个便下水,行了约有半个时辰,沙僧道:“到也!”行者看门额原是河伯府邸,道:“不知是水怪强占,还是水神拱让?”便念咒拘河伯,念了几遍,河伯不至,恨道:“这厮卖身求荣也!”便叫沙僧回去看守白马行李,使隐身法混进水府。又摇身变作一个丫鬟,袅娜转过二门。见八戒吊在廊庑梁柱间,悄声叫:“呆子,主雅客来勤,师弟已来多时,想必受用不浅!”
  呆子闻声知是行者,又羞又恼:“沙僧那厮、看俺上当,也不阻挡!”行者道:“自个儿没出息,怨别人做甚!——晓得师父在哪厢?”八戒道:“一直拴在老猪脚下,适间才押走,又见小妖吆吆喝喝抬一玉匣子也往那厢去了。”行者道:“往哪厢去了,却说清楚!”八戒道:“你先救了 俺,再告诉你。”行者道:“师父辈位高,又是先来的,按理该先救他。你且再吊一会,也好记住贪嘴好色的好处!”八戒道:“你却寻不着师父!”
  行者笑道:“且看俺寻着寻不着?”便朝廊下那看守的蟹将施礼:“敢问哥哥,那唐朝和尚解到何处去了?”那老蟹喜得两眼眯成线,“妹子,他才被押往后庭!——你是新来的?有空去我处耍耍!”恼得八戒道:“这厮怎的给俺一样,见色便迷,不辨好歹了!”见行者抽身走了、嚷道:“好你个弼马温,全无手足之情!去吧,去吧,叫你‘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金甲怪等正在近处花厅吃酒,听见嚷嚷,道:“猪八戒嚷什么牛瘟马瘟,有去无回?”龙女已罢了酒,脸缀红霞品茗,笑道:“他说的是弼马温。”金甲怪惊道:“孙猴子果然来了!”骇得捂上口。龙女悄言:“休要惊动他,稳当坐着,一霎便有好戏看!”
  行者游游荡荡转到后庭,正四下睃寻,忽听廊角小轩里有人哼唧:“惧的是‘苦海无边’,还是在劫难逃,身陷水府。承蒙水怪儿垂怜不杀,置我于玉匣,尚能看些景观,无奈地方忒狭窄,贫僧只好蜷腰曲腿儿呻唤——悟空快来,救吾上岸!往日虽不曾善待贤徒,也容为师日后偿还!”行者听出是师父言语,心思:“这老和尚还算有良知!”那三藏叫了几声,又哼唱道:
  “水呵水,害吾非浅。有朝一日,吾得大法力,定垒灶燃薪,将你这通天河熬干!”
  行者循声过去,见小轩门半敞,屋当门置一透明玉匣子,一头有小门洞,门上一把铜锁;师父捆着手脚,丢在匣里,眯着眼兀自哼唱。忍不住笑道:
  “虎落平阳;龙困浅滩,一时乖奏,其志不短!”三藏闻言知是行者,睁眼道:“悟空,是你么?快来救我则个!”行者见四下无人,遂复了本相,进门去,“师父,不是俺是谁!”便蹲在玉匣这首,把金箍棒变成鱼匙,去捅那锁,口中念道:“纳摩纳摩开百锁!”锁儿格登开了。行者将小门拉开,道:“师父,你挪出来也!”师父挪了有半尺,便挪不动了,原来匣内有一金钩,将捆人绳索联挂上了。唐僧道:“贤徒,进来给我解绳。”行者道:
  “俺若进匣,只怕有机关将俺陷进去,反弄巧成拙!”唐僧道:“你变化小些,别碰门框门扇,料想无妨!”
  行者沉吟,唐僧急着出去,便有些恼:“你若惧怕,回去叫你师弟来解我!”行者道:“师父什么话!俺老孙何时有过怕惧!这匣儿怎么也比不上老君炉,待俺进去救你!”便灵巧伸展四肢爬入玉匣,给三藏松绑。又让师父先往外出。那匣内本来小巴,挤了两个人,唐僧便动得艰难。行者在后头拥着,三藏方气喘吁吁出了玉匣,却道:“哪有什么机关!”才说完,只听咔一声,那匣门自动关上了,把孙行者困在匣内。行者慌了,晃门晃下动,忙把金箍棒变作一个撬棍,撬那门扇。才有些活络,忽听轩外呵呵大笑,闪出金甲怪,率一群水怪精灵,先将三藏重新拿了,捆在门外柱上,又将玉匣上了锁,使个黄帖儿封上。行者再撬那门,纹丝不动,长叹一声:“老孙这回休也!”那金甲怪朝孙行者挤眉弄眼,“齐天大圣,一路辛苦,就请在这宝贝里多住些日子!”一切妥当,领众精灵走了。
  那唐僧看得清行者,行者也能觑见师父。唐僧道:“徒儿呀,全怪为师出匣心切,反拖累了你!”行者道:“那封条上写的甚?俺在里头看不出。”
  三藏直叫:”怪哉,眼熟!写的竟是‘唵叭呢...行者道:“不消说了,是‘俺把你哄了’?”唐僧道:“正是,正是!却不知这回是谁哄了贤徒!”
  行者道:“还不明白,这匣便是为囚俺而设的!师父也无须疚悔,老孙权当在这儿歇几日!”闭目作鼾。唐僧道:“悟空,你生气了不是?”行者仍闭着眼,“生什么气。当年俺被如来困在石柩里五百年,栉风沐雨,要多辛苦有多辛苦!今日在这玉匣里,风不打头,雨不打脸,四下观看,珊瑚明珠,游鱼戏虾,景色如画,便是再呆五百年也不烦!”唐僧知他赌气,泣道:“高徒呀,你再呆五百年不烦,为师还取不取经?”行者见师父落泪,忙道:“师父勿悲伤,真呆五百年,还不憋杀老孙!待夜深人静再作主张!”唐僧才止了泪。
  约摸子时,行者将金箍棒取出,算计如何弄坏门扇出去。忽听细碎履声,环珮叮当,忙藏过棒儿,佯作熟睡。便见一女子,着红罗裳,捧夜明珠为炬,款行而至。那唐僧困倦中,闻异香扑鼻,睁眼看却是一妙龄女子,明眸皓齿,身姿绰约,来到面前、将明珠袖了,便与他松绑。唐僧又惊又喜,“女菩萨为何搭救贫僧?”那女子嫣然一笑,只解绳索,并不作答。三藏脱了缧绁,指玉匣道:“还有小徒孙行者尚需相救!”那女子嗔一声,“那猴儿泼赖,劫数未尽,还要再困几时!”扯唐僧便走。行者匣内闪火眼金睛,认出来是龙女,恍然省悟;知其风流,将师父带去必是办那桩事儿,才要提醒师父留神,两个却转过墙角不见了。行者焦急,却也无奈。
  那女子引唐僧穿庭过堂,七转八拐,进一静室:窗明几净,绣屏绀帐。
  那女子转身将明珠置于几上,一室明亮,因笑道:”唐和尚还认得我么?”
  三藏细觑,恍然道:“莫不是南海菩萨胁侍龙女仙姑?一向敬仰,今日得谒,三生有幸!“慌得稽首。龙女搀住他,笑盈盈道:“我也是久闻圣僧大名!
  萍水相逢,便是有缘,何须多礼!”扯唐僧坐于床上。唐僧不敢抬头青她,垂首道:”向时在号山,多亏仙姑相拯。只是贫僧出洞后,已不见芳踪!”
  龙女脸儿漾红道:“休提号山之事,其实我没帮上忙儿..”
  两个说了一阵,龙女情不自禁靠过去,与唐僧并肩坐着,酥胸耸耸地撞人,弄得三藏气短心跳。龙女越看三藏越爱,挑逗道:“圣僧,夜深矣,还不宽衣睡眠?”三藏战战兢兢道:“此乃仙姑寝处,小僧岂敢造次!”龙女嗤嗤笑道:“有甚不敢的,我是老虎能吃你!”三藏说不出是惊还是喜,汗涔涔而下:“小僧不敢冒犯仙姑..”那龙女嗔道:“我便叫你冒犯!你不冒犯我才生气哩!”窸窸窣窣解了罗裙,只着轻绡亵衣,偎就唐僧。唐僧骨软筋麻,动弹不得,只可怜巴巴道:“小僧不敢..”龙女皱眉道:“小僧不敢’,我烦听这话!——我乃得道女仙,又非妖精,怕个甚?”唐僧见龙女含嗔时,柳眉蹩颦,秀目怀怨,愈加妩嵋,不禁沉醉。
  龙女情急,便一头倒在唐僧怀里。唐僧心若溶饴,忍不住搂住龙女,只觉她肤如温玉,幽香撩人。龙女扭动,示意他爱抚。唐僧才要动手,思起佛门戒律,忙松了龙女。龙女猜出他心事,耳畔切切道:“万法空寂,何必执著成条?况与我欢爱,不坠三道,不损道行..”正言语着,猛听有人敲门。
  龙女恼怒,却也无奈,气鼓鼓寻裙裳穿。唐僧如梦方醒,满脸惭愧,也慌得起身整衣。
  龙女开了门,却见金甲怪一脸怒气立在门外,胭脂、黄花跟在背后,止不住得意冷笑。龙女恨道:”唐僧是我设计拿的,如何处置,我自做主,贼似地窥探我做甚!”金甲怪喝道:“爱姬报俺你与唐和尚有染,俺还不信。
  今人赃俱在,有何话说!先时俺欲食唐僧一块肉,你道万万不可,如今你却要整个儿‘吃’他,却怎么说!”差得龙女脸红的像煮熟的螃蟹,跺脚道:”
  你这蠢鱼烂怪,看我不杀了你!”执剑要砍金甲怪。金甲怪使铜锤架住,嘲笑道:“师姐恼了不是!你杀了俺,师父面前如何交待?”龙女无言可答,一顿足:“此处我不管,凭你这厮收拾!”摔门出去,却念个咒将后庭玉匣门上的封条收了,心里道:“臭鱼精,叫猴子出来,一棒打死你才好!”浮出水波,踏云而去。
  那金甲怪见龙女摔门走了,也憋着一口气、“你以为师父宠你,我便伯你!毯!”遂不管龙女,只叫把唐僧再捆牢,“与俺再塞进玉匣子,叫他再骚狐!”众精怪押唐憎去后院,入小轩,却见玉匣门开,里头空空如也!忙回来报:“大王,不好了,孙猴走也!”金甲怪道:“不能,上面有菩萨亲书的荷帖子镇着哩!”回答:“却不见甚帖子!”金甲怪惊道:“俺晓得了,准是那骚货恼怒,收了符帖,猴儿方破了机关!”愈恼龙女,又想孙行者出了匣子,定在这四周藏着;怕他暗中下手,急令众精怪,“四下巡查,看有无生面孔?谨防孙悟空作祟!”
  那行者一直在捣鼓玉匣上门户,怎么也弄不开,正焦急间,忽听哐啷一声,门开锁断,忙逃出来,四下寻师父,忽见师父又被拿住,却不见龙女。
  又听见金甲怪骂街,方晓得两个闹了别扭,自己才得逃脱!正琢磨对策,又听众精灵四处嚷嚷拿“生面孔”,怕撞上了,便潜出水府,分水波上来、寻着沙僧。沙僧道:“大师兄,师父呢?”行者道:“休提师父,老孙将他替出玉匣,半夜里却叫龙女领走了..”说了一回。沙僧道:“我才要说,却才有一个女子出水来,月亮下看她模样像是龙女,气忿忿地腾云走了。”行者道:“你看着像龙女,老孙看着也是。倘真是她,那主谋匣是观音菩萨!”
  沙僧闻言,忙道:“也许是我看走了眼、或许是妖魔冒形,也未可知,师兄还要再甄别甄别才好。不然,岂不枉给菩萨面上抹黑!”
  行者道:“是真是假,老孙去去便知!”跳上云头,远远看见龙女背影,化一阵清风追过去,却叫:“龙女!”龙女忍不住应一声,回头却不见半个人影,骂一声:“活见鬼了!”行者有心逗她,遂变作金甲怪,道:“谁是鬼!俺是金甲大王!”龙女转身道:”你个臭鱼精,跟着我做甚!”行者道:
  “你这般回去,如何给观音交待?”龙女道:“要死了,‘观音’也是你随意叫的?该称‘师父’。”行者道:“你会叫,却私纵孙悟空,难免她罚你哩!”龙女强口夺辞道:“凭什么罚我,我只说你夜里欲愉吃唐僧肉,便偷揭了符帖——”行者笑道:“可那帖儿并不在俺手里。”龙女才想起适间只顾生气,将符帖收在身上了,便取出来啪地按到行者手里,趁行者发愣,冷笑道:“这回却在你手上了!”自以为得意,化一道祥光走了。
  那行者得了帖儿,嘻嘻哈哈笑几声,回转河畔,朝沙僧道:“这回确凿了,正是南海龙女,现有符帖为证!”沙僧看了符帖,道:“仅有此物,尚不好断言与菩萨有关。或便是龙女自作主张所为。”行者道:“这也难不住老孙:俺再变作龙女,套出那金甲怪底细,让他写了供词,叫那老姐儿再无法抵赖!”却不慌张,在岸上捱够一个时辰,方念个咒,变作龙女,潜入河中。沙僧见行者下水去了,暗忖:这回菩萨没差对人,眼瞅着猴儿要得胜也!
  想着便恼。忽灵机一动:不如去报菩萨,来个“亡羊补牢”!一来讨好了菩萨;二又损了猴头的功劳!拿定了主意,便双手刨沙,挖个沙坑将行囊掩藏了。跨上天马腾空去南海。
  且说行者才进水府,便见河伯迎上:“仙姑来了,金甲大王正等你拿主意呢!”悟空不认得他,喝道:“你是何人,多嘴多舌!”河伯赔笑道:“仙姑忘了,我是通天河神,昨日还在一道吃酒了不是?”行者道:“你这厮骨头忒贱,见谁得势巴结谁,吃俺一棒!”忽悟说漏了,改口为:“吃俺一剑!”
  河伯扑通跪下,“仙姑饶命,小神不敢了!”行者狠狠踹了河伯一脚,才进二门。金甲怪正六神无主在大厅里踱步,见“龙女”来了,喜上眉梢,迎上道:“师姐,你果然回来了!适间小弟多有得罪,还望师姐海涵!”“龙女”
  道:“那孙悟空跑了没有?”金甲怪愁道:“跑了,跑了,俺正作难哩!—
  —还盼师姐助俺一臂之力,好歹再擒住那厮!”“龙女”道:“你这厮,‘肩膀头上扛块泥——用着老爷捏老爷,用着奶奶捏奶奶’!”使嗔戳了一下金甲怪脑门,劲却大了些,捅出一个大疙瘩。金甲怪疼痛难忍,还要赔笑脸:”
  师姐‘宰相肚里能撑船’,岂会与俺一般见识——”又试探道:“帅姐是半道回来的,还是到了南海?”行者故意道:“你说呢?”金甲怪道:”委实不知。”
  “龙女”道:“正行间,半道上却撞见师父了,正生你的气来,说你这厮无用庸才,把她嘱咐的话全忘了!要来此间治你的罪哩,叫俺好歹劝回去!”
  金甲怪急道:“谁说俺把师父的话全忘了!这一款一条皆是按她老人家旨意办的,生什么气!”“龙女”道:“你果真没忘?”金甲怪道:“儿子才忘了!不信俺说给你听听当初,师父令俺:’权居河伯府,化身金甲神,毁了船与舟,专候取经人’!”悟空道:“那师父也叫你吃童男童女来?”金甲怪道:“虽不曾,但既当妖怪,不吃荤怎么唬人!”行者道:“接着说,接着说!”金甲怪又道:“师姐后来又传师命,‘先拿唐三藏,再赚孙悟空,困他玉匣中,凉浆也不叫那猴儿吃一盅!”
  行者听了,乐得直抚掌,“好,好!师弟果然未忘!俺这就回复师父。
  只是口说无凭,你写下来俺带给师父,端的一字不差,师父准夸你好记性儿!”
  金甲怪道:“那就有劳师姐了!”令鲑鱼管事取笔墨纸砚来。管事为难道:
  “大王,若是寻刀枪剑戟、金银缯帛,样样不缺,惟独没有文房四宝。”忽见河伯一瘸一拐进厅堂禀告:“小神家中有,可遣人去取!”金甲怪诧异道:
  “你方才还好端端的,怎么瘸了?”河伯守着“龙女”不敢言真情,只道:
  “是小神不当心跌了一交。”一厢猪八戒听见了,叫道:“跌得好,叫你为虎作怅!畅快,畅快!”河伯瞪眼道:“夯猪,再‘畅快’一句,就割你耳朵下酒!”“龙女”笑道:“吃耳朵也没你的份儿!”河伯便哑了声。
  此时已取来文房四宝。金甲怪执笔便写,字写得歪歪扭扭,“龙女”皱眉道:“你这厮上过学堂没有?”金甲怪惭愧道:“只读过人之初’,识得’神、口、手、刀、牛’几个字。”“龙女”鄙夷道:“你这字像蜘蛛乱爬,恐污了师父眼,撕了重写!”金甲怪央道:“便是撕十回一时也难以长进,请师姐多包涵!”接着又写,却问:“毁怎么写?候怎么写?唐怎么写?赚怎么写?匣、浆、猴、盅怎么写?”“龙女”恼道:“你这厮纯是大白丁儿,怎做上的神仙!”河伯恭敬道:“请大王口述,小神愿代笔!”金甲怪喜道:
  “正是‘车到山前自有路’,甚好!大神仙哪有自个儿涂鸦的,都有下吏捉刀!”“龙女”撇嘴道:“好大的神仙,也只配听个指使,卖个憨力气!”
  金申怪脸也不红,只嘻嘻傻笑。
  一霎河伯写毕,金甲怪拿着劲使个花押。”龙女”收了,正要动身,金甲怪道:“师姐留步!”唤管事取通天河产大珍珠百枚,紫黄蓝红玉器各两件,使个礼盒装着,奉与“龙女”道:“这都是河伯所赠,今儿借花献佛,请师姐笑纳!”“龙女”道:“这么多珍宝,俺岂敢独吞!”金甲怪道:“与师父分享可也!”“龙女”笑道:“俺不甚喜珠宝,便一发转与师父吧。师父高兴,你等高迁之日不远!”两个受宠若惊,忙给“龙女”叩头。行者也不谦让,一一领了,欲离水府,一眼望见八戒兀自在那儿哼唧,道:“好生看住唐僧、八戒,管些茶饭,休饿坏了!待俺回来再作处置。”
  金甲怪挤眉弄眼道:“有师姐吩咐,小弟敢不尽心!”立马叫:“小的们,速去后庭给唐长老松绑,伺候香汤沐浴,排酒压惊!”八戒闻声急道:
  “大王,还有老猪哩!”金甲怪道:“你这蠢货,不晓得自己是凑数的!师姐心里念的是唐长老,又不能说破,只好挂上你,显得没偏心。”八戒急道:
  “猴哥,他们不管俺!”“龙女”四顾道:“孙悟空来了?快寻寻!”慌得金甲怪、河伯急领人到处查看。“龙女”窃笑,携礼盒抽身离了水府。
  行者在水府门外复了原形,念咒分开河水,上岸来见天色已明,却寻不见沙僧,亦不见白马行囊,只以为他耐不住饥渴去庄上化斋去了,扛上礼盒,径腾云方普陀山。未儿,望见汪洋大海。正欲过海,却见沙僧慌慌张张骑着天马迎面而来。行者诧异道:“师弟不在河畔守候,来此做甚?俺还以为你去傍河庄募化去哩!”沙僧未料到会遇上行者,一脸惊惶,答不上话来。行者越发生疑,“悟净,你究竟来此做甚?..”沙僧吞吞吐吐:“我..我来..”忽听身后说道:“沙悟净,你不是来寻白马的么?”原来是观音菩萨驾到。只见她未施粉黛,鬓有点乱,裙有点皱,项上璎珞也忘了戴;赤着一双白生生的脚,手提只鲜竹味儿浓烈的小竹篮儿,倒显得别有风韵。
  沙僧忙道:“对,对,这马儿乘我打盹功夫跑了,我寻马至此,多亏菩萨相助,招呼诸天把马给捉住了!”行者似信非信,问观音:“菩萨何往?”
  观音道:“我那莲池里金鱼前几日趁大潮跑了,还偷去一根含苞荷花修炼成兵器。我今晨才发觉。掐指一算,原在通天河作祟,困你师徒。因之未及晨妆便匆匆起身去收拾那厮!”说着,朝沙僧递个眼色。沙僧会意,道:“大师兄,我先行一步,去看行李!”飞马走了。沙僧去后,观音道:“猴头,发什么呆!还不随贫僧去通天河伏妖救师!”
  行者冷笑道:“如此便多谢菩萨了!——只是俺听人说,那金鱼不是发潮水跑的,确系受人指使潜入通大河为怪作恶!”观音脸儿微赤,“孙猴你再胡说,当心我念‘紧箍咒’!”行者忙称“小神不敢!”却从怀里掏呀掏的,掏出封玉匣的符帖、金甲怪的供词,共礼盒儿一并呈上,道:“符帖是你亲手书写,纸上录的是金甲怪的口实;礼品是金甲怪、河伯孝敬你的,请笑纳!”
  菩萨看了文字,脸儿绯红,将符箓简帖撕成碎片,把珠呀玉呀都掼了,骂道:“岂有此理!”行者道:“吃童男童女,又定计陷师父困老孙,是没道理!”菩萨一时无话,默了片时,忽道:“适才所观文字不是金甲神所写,却像是河伯的字迹!你想那厮虽不过是一条金鱼,未得人身,好歹也是我佛门灵物,岂敢妄为!其中必有缘故!待我查实再说!”
  驾云径至通天河上,只把鱼篮往水中一抛,金甲怪、河伯俱在篮中。望空礼拜。观音问道:“金甲小儿,吃童男童女、陷害唐僧师徒,是你自个儿想干的,还是受人撺掇所为?”金甲怪一时懵懂,竟答不上来。观音气得柳眉倒竖,“你这些日子与谁为伍?”金甲怪道:“胭脂、黄花呀,河伯赠给弟子的两个小妾!”观音气得差点没憋过气去,恨道:“那河伯还叫你干的什么?”金甲怪总算透索了,一推六二五道:“弟子所为,皆系河伯教唆,什么吃童男童女、捉唐僧师徒..”河伯急道:“金甲大王,小神见你如老鼠见猫,事事奉承尚恐不足,何曾敢指使你!”又朝观音喊“冤枉!”金甲怪恼了,操起铜锤,“就是你这厮蛊惑俺所为!”一锤把河伯打得脑浆迸出!
  菩萨不忍,念叨:“阿弥陀佛,善哉,善哉!”仙掌一指、叫那冤魂投南赡部洲好人家托生去了。
  一厢道:“偷牛逮住拔撅的了!”观音只装听不见。行者无奈、道:
  “就依金甲之言,作恶皆是河伯唆使,但童男童女却是金甲独食;俺师父师弟亦被他捆绑折腾,罪不容赦也!”执棒:“老孙替你灭了这畜类吧!”观音忙把鱼篮提起护住,“不劳大圣动手,贫僧自有家法。你快去救你师父、师弟吧!”
  沙僧卖弄道:“菩萨,水中功夫,弟子还有些;况且大师兄一直辛苦,便让弟子代劳吧!”观音夸道:“好个体恤人、知孝悌的沙和尚!去吧,去吧!贫僧心中有数也!”沙僧喜滋滋下水而去。约半个时辰,背着唐僧凫水上岸。八戒亦披波出水,一路打着饱嗝。两个见菩萨在半空,不问好歹,跪倒便拜,一迭声道:“多谢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救命之恩!”观音微微而笑,道:“这孽障私自离岛,虽给你们增了些厄难,不过也磨砺了你等心志,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行者揶揄道:“菩萨用心何其良苦!还望日后多赐些磨难才好!”
  观音欲发作不行,只道:“我让它负你们过河,先折折过愆,回去再打再罚!”唐僧感激涕零,拜道:“菩萨普渡之恩,永世不忘。至于罚惩金甲神之事,还请菩萨三思:说到底是‘大水冲了龙王庙’、牙齿咬了舌头而已!
  不算什么大过!”沙僧亦道:“既将功补过,何须再鞭笞棒打!”八戒因被金甲怪捆着吊着两日,所以怀嗔不语,行者亦只冷笑。菩萨教诲道:“行者、八戒,你两个何时能长进!——只为一时委屈,便怀恨生怨。殊不闻昔时佛祖被歌乐正节节割肉支解,却忍辱负重不生嗔怪之心,遂入涅槃!偈云:‘四大无我,五蕴皆空,忍辱持戒,心自清净!悟到法我皆无时,便是灵山佛与圣’!”行者、八戒见菩萨正色说教,口上只好诺诺应着。
  那菩萨便把金鱼抛在河里,念声咒语,便长得硕大无比,俨然一个小岛。
  唐僧大喜,再三叩谢。众僧、白马上了鱼背。金鱼摇头摆尾,分水破浪朝对岸游去,不消三个时辰,过了浩浩淼淼通天河。上得岸来,那鱼打个水花不见了,空中亦不见观音祥云,想已回南海了。唐僧、沙僧依旧望空遥拜。八戒也跟着磕头,恐三藏看不见,提醒道:“师父,老猪也拜了,日后多提携着点!”唐僧抬头见行者直挺挺旗杆似的立在那里,问他为何不拜,行者气鼓鼓道:“谢她什么!全是她遣金甲怪干的好事!中间见斗不过老孙,又令龙女前来助阵!...
  唐僧听见“龙女”二字,脸热心虚,责道:“悟空休得胡说!明明是金甲神私离仙山,怎敢往菩萨身上栽赃!不是菩萨,如何过得这通天河!不谢便罢,却不该信口开河!”沙僧亦道:“菩萨岂是那种人!”八戒扯行者后襟,“哥哥留神些,那菩萨有顺风耳;你这一张口,她便知道了!”行者恼道:“知道便知道,老孙走得正站得直,怕她个甚!大不了回花果山种桃栽柳,不当和尚了!”唐僧正是用人之际,岂肯让行者走,忙道:“且不管那妖魔来自何方,受谁指派,这一回若无悟空褡救,贫僧焉能生还!且受为师一拜!”行者受不得人捧,道:“师父折杀小徒了!”不叫师父施礼。八戒亦拱手道:“多亏大师兄寻根摸底,方降了此妖——只是让老猪多吊了一日,心里有些怪你!”沙僧臊他道:“谁叫你色迷迷地跟那鳗鱼精走哩!还有脸怪大师兄!”八戒皮脸道:“人家相中老猪了,你沙和尚想跟人家还不要你来!”师兄弟闹了一回,行者见众人皆领他的情,也不再说回家之事。几僧重登路程。
  是日晚师徒投宿一座荒庙里,夜阑更深之际,三藏听着廊檐的锋铃声,久久不能成眠。思起昨宵河伯府中龙女的温存..又忆起姑射山仙子、百花羞公主..不禁缠绵悱恻。叹息:吾既入佛门,就该斩断情缘,为何偏又遇上些痴情女子?有缘相逢,无缘相守,悲哉!忽又想起身负的佛旨敕命,愧恧自己尘念未泯。是这般如何能诣灵山、成仙圣?思潮翻卷,心乱如麻,诵念了几遍“心经”方沉沉睡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