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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诗唱和、唐僧、仙子难舍难分。梦醒时难辨真假..逢险获救,一对相知情意缝绻。然自古好事多磨..
且道仙子见三藏欲跌交,忙伸出纤纤玉手,牵了三藏,两个并行。初,三藏只觉指间寒气逼人。须臾,那小手儿变得温润,且生出淡淡芳香。弄得三藏头重脚轻,整个人儿飘飘然。
三藏随仙子沿游廊走了一程,槛外忽一道冰瀑闪银光,忽几株蜡梅吐冷香。恍然间置身于一华丽敞室:栊壁间,彩缦霞幄珠帘画屏交映生辉;几架上,昆玉和壁驱珠珊瑚琳琅满目;金鼎散缕缕芳菲,温泉生氤氲香雾。又肖两列俊美女童垂手侍立。仙子见三藏呆痴痴只瞅,笑请落座;飘然而去。
一霎,仙子更衣转回,已除了珠冠素袂,玉面淡施粉黛,云譬斜插金钗,身着曳地红罗裙,肩披蝉翼薄绢纱。真个洁若百合,丽如芙菜。仙子入座,女童已倾壶斟酒。三藏偷窥仙子一眼,忙垂目,心头活虾般地蹦。好道安生了,又忍不住瞄一眼,便又心慌半晌。仙子掩口笑曰:“唐长老一眼一眼地瞅人家做甚?”三藏脸顿时如煮熟的虾子,臊得不行。
仙子也不无羞涩,把酒道:“吾与圣僧天各一方,今日邂逅,也是有缘。
且喜今宵雪弄山静,梅香月圆,便对酌几觥,聊解这荒山寂寞!”三藏捧起酒只闻异香扑鼻,初不敢饮。仙子道:“但饮无妨。此乃小仙用雪峰上千年雪莲,配昆仑之巅的甘露,姑射山南的醴泉精心酿制而成。只有三坛。上回王母一行巡幸荒山,饮过此酒,大加赞赏,临启行时,又再三道:‘恐天上也鲜有此佳酿!’吾明晓其意,只好割爱,嘱侍女搬一坛奉送。王母口上道‘又吃又取,委实惭愧’,还是欣然笑纳了!”
如此说,三藏便宽了心。饮一口,只觉甘冽绵软,回味无穷。仙子一饮而尽。三藏恐被其小觑了,也一口将杯中酒吃净。如是者三。仙子道:“圣僧,酒过三巡,咱们慢慢饮,说说话儿如何?”三藏道:“甚好!愿聆仙姑教诲!”仙子笑道:“圣僧毋须客套。我不过凡常一太乙散仙,终日逍遥侗天,不谙黄经玄道。你的十世修行的高僧,世世读子史经书,何止积了一肚子两肋茬学问!愿闻高见!”三藏道:“仙姑过谦了!贫僧那点学识不敢班门弄斧!”仙子道:“那便说说一路的经历见闻吧!”
三藏便将一路山川形胜,风土人情,乃至身受的种种艰难困苦,一一道来。仙子钦佩:“这般辛苦,却不畏缩,何故?”三藏道:“所遇者无非外表之苦,故能御之。”仙子笑问:”何谓内苦?”三藏支吾不答。仙子意味深长道:“便不说,我也晓得!”三藏心慌道:“晓得甚?”仙子笑道:“远的不提,圣僧近日可曾遇见‘老虎’?”三 藏惊讶道:“仙姑怎地甚都知晓!” 又撒赖道:“贫僧何曾见过虎儿!”仙子道:“没羞,脸红也!”三藏道:
“哪儿脸红——是吃酒吃的!”两个絮絮叨叨,说话逗嘴,渐夫拘束,不像乍遇的客人,倒似重逢的故知。
此时拢外月华如水,琼宇晶莹。室内醇醒甘露,奇香缭绕。三藏偎绝色姝丽,聆莺声燕语,不禁沉醉,凝睇仙子。仙子亦生爱慕之心,面色绯红道:
“圣憎,莫辜负这良辰美景,咱们即席赋诗吟和,借以咏怀,如何?”三藏欢喜道:“贫僧亦有此意。仙姑请先!”仙子稍作沉思,口占道:
姑射起碧云,鹤绒梨花新。
白风摇玉碎,素女凝愁痕。
千峰千载过,一春一碎心。
金就不知愁,夜夜伴斯人。三藏听了,击节道:“好个‘千峰千载过,一春一碎心’!”又道:“却不解仙子居仙府洞天,衣食皆精美绝伦,有何事伤春悲秋呢?”仙子道:“先莫评说。我正倾耳恭听圣僧和诗哩!”三藏此时已有酒意,“好,好,仙姑请闻!”慨然吟道:
空山不见云,家用今宵新。
琼瑶妆世界,玉宇有仙痕。
裙曳若惊鸿,目逗许芳心。
幽兰不可俪,怅惘游方人。仙子娇嗔道:“你这和尚装傻儿!说甚不知我有何心事,却又道:‘幽兰不可俪’!”说着脸颊便飞霞漾红,眼波如春水盈盈,直泻向三藏。三藏如火的心,也大了胆子,道:“恐玷污仙境也!”
仙子摇响银铃般笑,拂去仙童婢女,素手执壶,使个巨觥,亲与三藏筛酒;须臾盈杯,却不停手,于是那酒向上耸去,如尖尖雪峰儿。三藏道:“仙姑好手段!”仙子道:“圣僧吃了这觥再言语。”三藏怕洒了酒,俯身一口吸了顶,再飞觥。琼液入内,顿时体软神迷。仙子赞道:“好酒量!”亦吃了一巨觥。也面若桃花,不胜酒力了,娇声道:“适问你道不惧‘外苦’,问你‘内苦’事,却不言语了。其实你我心照不宣。我在荒山,孤独千年,难觅见个知疼知热的人儿。诚如《诗》云:‘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三藏迷迷瞪瞪道:“贫僧又不是木头人儿,岂不知仙子心事!只是——
不晓得如何为仙子释愁!”仙子又斟一献酒,垂眉低眼,吹气般道:“亏你还是饱学之士,‘亦既靓止,我心则降’!”起身欲与三藏端酒,身子却绵软得立不住了,三藏忙去搀她,仙子便歪在他怀里,玉臂钩着他肩头,窃窃道:“圣僧,我醉了,扶我去内室。”三藏揽着仙子,仿佛被浓郁的麝香熏醉似的,甚也说不出,只会道:“好,好!”如拥着一片云,偎着一朵霞,借仙子往里走。经过那池温泉时,见泉水清澄,十分诱人,心想:“我一身污垢,如何陪伴这冰肌玉骨的仙子!先沐浴一番才好!”正要停步,猛听背后一声大喝:
“师父,你为老猪立了八条戒律,却自己溜这清静地份吃香食儿!看耙!”
三藏急扭头,见是八戒,忙推开仙子。那呆子一耙筑来,三藏只顾躲闪,足下一滑,扑咚跌到水里!——危急中还惦记着仙子,恐八戒对其非礼,连声叫着:“仙子,仙子——”夸地醒来,原是南柯一梦!
几个徒弟被惊醒,行者揉着眼道:“帅父做梦了,叫谁呢?”八戒可哧可哧挠着肚皮道:“像是甚仙子仙子的..瞧师父口水都出来了,哈,叫老猪猜对了不是!师父快招认,梦里干了甚?”沙僧嘟噜道:“好歹是师父,也不能这么作践!”
三藏掩饰道:“该向观晋菩萨再讨个箍儿扣八戒,省得他胡说八道!—
—其实为师梦见风雪交加天、迷蒙徘徊路,一个仙翁正欲为我等指路,却叫八戒挥耙儿撵走了!故此呼唤!”
八戒气哼哼道:“俺没个好!大师兄大能耐,性命交关时需用着他,你不敢编派;沙师弟说话中听,像头顺毛驴,你喜见亦不贬他。只有俺猪悟能,说能不能,整天挨熊!”三藏因做了好梦,抬了金元宝似的,不烦不恼:“瞧八戒说得多可怜!我向悟空了?
紧箍咒勒得他眼眶疼;我向悟净了?每日奉汤、喂马全是他!我数道你是疼你哩!‘木受绳则直,入受谏则圣’。休得便宜卖乖!”
如此言语一番,师徒皆又歇憩。三藏静下来,才觉出梦中出了汗,大腿间潮乎乎的。眼下汗俱冷了,再也睡不着。心头只念着那玉宇琼宫、缟裳仙子..
次日一大早,师徒四众重登路程。出了山门,见大雪封山,沟壑皆平。
行者道:“这如何走?我辈尚可,师父一足跌到深涧里,明年春上雪融时才见天日哩!”三藏道:“悟空你眼尖,瞧那黄澄澄的是何物?”行者看,不远处原是一梅花鹿儿在地下舔雪,瞧见几众,也不惊慌,哟哟鸣叫,蹦跳而行,行一程又回首望。行者道:“师父大喜,小仙翁果给你带路了!”唐僧喜不自胜,策马躜行,只沿白雪地上那梅花瓣般的蹄痕走,果然平安无事。
正行间,一道几大高的冰坡横在眼前。沙僧撂下担子,抖擞精神,登了几步,便陆地滑下来。连试了几回,皆退了下来。只道:“难爬,难爬!”
八戒道:“看老猪的!”挥耙朝冰坡上筑去,只见玉粉飞溅,一会儿刨出个蹬坑。八戒踏上去,又往上刨。便刨出一溜脚蹬儿。众人簇拥着三藏上了山坡。又沿那悔花鹿蹄印走,忽儿下低谷,忽儿攀高冈;山坡陡峭,雪没到脚弯儿。八戒气喘如牛,在前头开道,生生膛出一条雪沟。三藏不由地赞道:
“八戒真能干,无怪当年杏花她爹一眼便相中了,招他为婿!”八戒听了恣得哼哼道:“师父别太褒奖小徒。老猪也没甚能耐,踢天弄并不行,巧言令色不中,心广体胖,口拙舌笨,所谓外粗内秀,大智若愚之辈!”行者笑道:
“师父慎言:这厮‘越说他胖他越喘儿’!”三藏忍俊不禁,笑得咳嗽起来。
八戒高兴,愈千愈勇,把众人撇下十几丈远。此时天高日丽.四野晶莹,八戒忍不住回首嚷道:“嗬嗬,这简直像广寒宫了!师父师兄,快上来瞧!
好景致!”话音未落,只听旱天雷在头顶炸响。行者往上一看,一大团雪崩起在空中,石头般朝下砸来!行者忙叫着:”师父当心!”腾空而起。三藏哪儿躲得过,连人带马叫雪盖住了。沙僧亦叫雪埋了身子。八戒随雪滚了下来。两个毕竟不是凡人,挣挠一番,露出头来、行者帮他们爬出雪堆,又救出白马,独不见师父!行者揪着八戒耳朵道:“你这呆子嚷甚!忘了土地交待,山上忌大声言语,惹恼了山神不是!”八戒道:“谁听那老儿罗嗦,只想着那山上小仙子生得甚模样了!”行者喝道:“还不快扒,闷死了师父你摔盆引幡当孝子?”
呆子卖弄精神,一会儿把山坡上下犁了无数雪沟,兵器行囊俱寻着了,师父却无影无踪。行者纳闷道:“此乃神山,不会有魔头妖障作祟呀!”八戒忽地笑道:“老猪晓得了——准是让仙子暗沟里扒走了,现正在神仙府里逗笑耍乐呢!让咱们兄弟在此狗撕猫咬,内讧哩!”
行者想想有理,纵筋斗云起在空中,手搭凉棚四下张望,见西南方一座冰峰突兀耸立,祥云霭霭,瑞气万千,便凌云飞去。
却道唐僧被崩雪所击,一时觉得满天皆白,晶亮刺目。忙闭了眼。恍惚间听见女子轻唤:“圣僧醒醒!”睁眼看己置身昨夜梦中洞府,躺在温泉畔锦榻上。女童烹着茶茗,清香满室。一绝色佳人飘然而至、素手们其腕脉,笑曰:“圣僧只是略受惊吓,在此小憩片刻即可康夷。”挨三藏坐下,悄问:
“圣僧宿酒醒否?”唐僧惊讶:“昨宵贫僧来过?”仙子道:“还记得‘幽兰不可俪,怅惘游方人’么?”
三藏惊喜道:“贫憎只以为是黄粱美梦,却果然有缘与仙子共度良宵!”
折身起来,旧情难忘,双目灼灼,盯着仙子。仙子亦情愫缱绻,喁喁①道:“圣僧昨夜不辞而别,小仙惆怅悱恻,更漏难捱。侵晨晓风残月,心若冰河!幸遇雪险,得以重逢。神人隔绝,此机遇千载难逢。咱们且庆相聚!”于是令女乐奏玉笛弄琵琶,其声凄婉柔美。仙子舒翠袂,动鸾绦,翩跹起舞:腰似杨柳,体若游风。回眸一顾,星月无光;嫣然一笑,蝉娟失色。樱唇微启,似娓娓诉女儿忧烦;惠心荡漾,几番番起秋水春潮。
三藏闻仙子言先觉悲惋,观曼舞又大为倾倒,心头缠绵喜悦,百感交集。
曲终舞毕,乐工散去。仙子款移莲步而来。三藏迎上,与仙子相拥,便被芬芳一古脑罩住了。三藏游着他待惯锡杖的手,初慢继急,抚摩仙子。仙子耸耸的酥胸与窈窕细腰,竟使三藏忆起一路上的山山水水。万千感慨涌上心头,竟没出息地流出泪来。仙子紧搂着三藏道:“小和尚一路上苦了你了!”三藏愈紧抱了仙子,心上不再觉得苦。他想就这样睡一觉。仙子在耳畔吹气般他说:“圣僧哥哥,请上眠床!”三藏忽又想起昨夜情景,道:“贫僧身上太脏,恐污了仙子床第。如不见怪,愿借温汤一池,洗去垢秽..”仙子笑道:“圣僧请便!”即唤仙童伺候。却又附耳道:“小仙去锦榻上等你,有件宝物欲请哥哥看。”三步一回首地去内室了。三藏初不解,望着她花枝摇颤的倩影,方知那便是宝物儿!急三忙四剥脏兮兮的衲衣。
且说行者腾云来到姑射仙境,不知深浅,不敢贸进,便化作一只小蜜蜂飞进去。小轩里几个女童正猜谜、下棋、对对子。那厢对弈不语,观战无声;这厢便热闹:一个道:“桂花结桂子。”另个接:“雪莲赛雪莹。”出谜的道:“小小人儿脑瓜明,手敲木鱼口念经。”猜醚的道:“也忒容易了——
是个和尚!”说到“和尚”,几个女孩子俱乐了,掩口笑:“仙姑屋里不用点灯了”明年还要结贵子’呢!”嘻嘻哈哈笑起来。行者暗惊。一个女童瞧见行者“天神,这么冷哪儿的飞虫儿?”另个道:“或是只行道的小虫子。
听说此间奇花异草,飞来采蜜哩!”
行者怕露了底,忙飞走,心里道:“谁采蜜,师父才正经采蜜哩!”赶紧往里飞。进一华屋,果然寻见师父在温泉洗浴,手忙脚乱,水花四溅。又见帏幄内,仙子已玉体横阵,只扯条冰蚕丝织的薄纱掩着小腹。行者寻思这如何是好?——这女子非妖非魔,是得了道的太乙仙子;师父正洗刷,准备上阵。搅了人家的好事,一辈子要挨骂,何苦哩!就要转身走。转念一想:
“师父或许是被这小贱人施法术迷惑了,才就范的。俺且问一问那老和尚。
他若情愿,便不管他!”
三藏正心急如焚洗澡。无奈身上实在太脏,搓一把灰卷儿粉条儿般往下掉。才算有了头绪,一只小蜜蜂儿嗡嗡飞过来。
三藏心惊:“我的天,可别是那死猴子!”谁知越怕越躲不过。那虫儿竟大模大样落到他耳上,嘤嘤道:“师父,是俺!”三藏道:“为师晓得是你这败兴鬼,却来做甚!”行者埋怨道:“师父寻了这么好的泉水洗濯,也该叫徒儿一声不是!老孙也有大半年不曾洗浴,待徒儿下去给你搓搓背儿!”
三藏道:“语空,你要怎地?”行者笑道:“师父莫怕,小徒不敢造次,只问师父一句话,问了便走。”
“甚话?”——“师父取经,究竟为何人?”三藏沉吟:“这..”心慢慢冷了,垂头丧气坐在池畔上。行者又道:“师父自己抉择,徒儿去宫外① 喁喁———指低声细语。
林边等候!”言讫,一振翅飞走了。
却道仙子久候不至,忽仙童帘外禀道:“圣僧不知何故,穿衣往宫外走了!”仙子大惊,忙披衣追出,果见池水平静,人去室空。
住失声叫道:“唐僧——”在宫门口追上了三藏,从背后抱住,道:
“圣憎为何不辞而别?”三藏只一声叹息。仙子若有所悟、不再逼问,从鬟髻上拔下一根金钗,递给三藏。三藏接钗在手;泪如雨下,道:“今生已矣,且待来世。”仙子凄笑颔首,转首不看他,道:“圣僧去吧!”唐三藏心如刀割,藏了金钗,倒退着走、一道雪坎儿绊倒了他,爬起来只见漫天飞雪,山谷叠絮,仙子宫阙俱不见了。
行者披着雪走来,道:“师父,悟能、悟净还在那厢等着你呢!”连道三遍,三藏才怅惘回身,随行者去了。
这日哺时,师徒几人顺当地走出雪山。山下依然是春光明媚,桃李争艳。
三藏回望斜阳中神女居住的冰峰,极晶莹又极缥缈,宛如虚影梦幻。叹口气,便策马徐徐朝落日行去。要知后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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