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傲来国石猴出世 小昆仑弘一收徒



  傲来国君王病危,借仙石镇邪祛病。心怀叵测.御弟焚石。惊天动地,灵猴出世..痛定思痛,“国师”出海学武艺;漂泊数年,石猴逼弘一拜师..
  诗曰:
  孕身坎良自不凡,降生离火烈焰间。
  便有九窍立坤川,又习百艺藐乾元。
  瑶台紫府郁抑日,碧海青山逍遥天。
  世上多少不平事,愿借尔棒扫幽怨!
  话说南赡部洲东方是一片汪洋大海,海外有个傲来国。都城三面环水。
  西南近海上耸峙一座奇山。初无名。因山中多果木,春时繁花似锦,秋令果实累累,附近傲来国的渔夫舟子便称它作“花果山”。那山奇峰叠翠,飞瀑扯练,宛如仙境。巅崖之上有一块大石头,状若人首,又像巨卵,其色血红。
  那石朝云暮雨后,常放虹霓彩,月黑星黯夜,多闪赤珠光。傲来国人皆以为异,称为“仙人石”。海上遇风雨,辄于船首遥拜,是否灵验,不得而知。
  时逢国君不豫,近臣莱公公进言道:“陛下若得海上仙石置于掖庭,能呈吉祥,镇妖邪,祛沉疴!”国王也是病急乱投医,便令莱公公督两千壮士,驾巨船出海。莱公公贾旨,率众壮士渡海登花果山。人马乱哄哄上了岛,吓得满山猴子黄羊鹿獐狍狼四处躲藏。那仙人石原在百仞悬崖上,无路可通,便援古藤冒死攀登。不知摔死多少人,才爬上一个,抛下绳梯,上去五百人,齐心协力,小心翼翼将仙人石移至金镶银嵌宝箱内,外覆数层锦毡护表;使碗口粗大绳捆牢了往下绽。下面五百人张巨网以防仙石中途滑坠。好容易将石头落到地下,另外五百人使备好的滚棒、撬杠,轮番喊着号子,把宝箱运到海边。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弄上船。刚要扯篷行舟,忽然风雨大作,船摇晃颠簸得像个醉汉。众人大惊失色,皆道:“仙人石不愿挪窝儿,方有风雨!”莱公公恓惶,扑通拜倒在盛仙石的箱子面前祷告:“仙人老爷患怒!
  你在此间晴遭日晒阴挨雨淋,受莫大委屈。陛下请你入宫,也是一番美意,何苦给小人过不去?——若日后委实过不惯,一准把老爷再送回来如何?”
  说来也怪,公公祈祷一番,这风也小了,雨也止了。菜公公忙令启旋开船。两厢本来不远,不消一个时辰便到了傲来国,埠头停靠了,不知又耗了多少人力,方将仙人石运到后宫。国君虔诚,腾出隆福殿安放仙石,那石头倒也周济人,不分昼夜,刺刺地放光。王后一日三回去仙石前焚香祷告。
  俗话说“信则灵”,自打仙石入宫,国王心里像有了底儿似的,吃得下,睡得着,原来赢弱的身子,竟一日好似一日。国王王后欢喜,却恼了一个人。
  倒也不外,乃是御弟骠骑将军。此人自小鄙文好武,至长大,眼睁睁看着懦弱无能的长兄登基为王,心甚忿懑。见王兄染恙,久冶不愈,窃喜。因侄儿仅六岁,一旦“山陵崩”,便可以王叔身份摄政,伺机取而代之。不料莱公公这老不死的,出甚迎仙石馊主意,竟然歪打正着,使王兄之病趋痊。便恼得茶饭无心。他也有心腹走卒搭拉爪子,出谋划策道:“不如夜半堆柴薪于石上,纵火烧裂那玩意儿,坏了它的灵气。王命休也!”
  骠骑将军闻言大喜,夜半亲执宝剑,带亲信十名,来到隆福殿前,先摸进去,把两个打瞌睡的守门军士杀了,入内阁,见满室霞云蒸蔚,五光十色。
  御弟心惊,忙令手下将干柴、枯获、陈年芦苇,覆于石上,浇上火油,火镰敲打一阵,点着了,火腾地蹿起来,霎时整块石头火蛇翻滚。将军听石头烧得僻叭作响,心想大事成矣!带人欲逃。谁知浓烟滚滚,一时寻不到出口。
  好容易摸到门,争相往外挤,滚成一团。
  御弟大怒,挥剑斩了两个,手下闪出空,才刚出了内门,只听惊雷般的一声巨响,红光冲天,那仙石爆裂开来。隆福殿木石横飞,訇然倒塌,把一伙纵火者砸得死的死,伤的伤。那骠骑将军头破血流胳膊折,却还有口气,便看见赤光中一个毛茸茸的猴子跳上半空,迎风长嘶,其声沉郁粗浑,震耳欲聋!
  这番动静早已惊动做来国君臣黎民。国王惊醒,忙令当值大监率禁军入宫巡查,至隆福殿,见烟雾袅袅,一片废墟,柱石下还压着御弟及侍从。忙抢出御弟,抬去见国王。国君见兄弟奄奄待毙,悲道:”吾弟何以遭此飞来之祸?”骠骑将军满脸羞愧,嗫嚅几声,却也不知说些甚,便口吐鲜血而死。
  国王伏尸大哭、被王后劝起,遂传旨有司,御弟薨了,安排厚葬。忽听窗外飞檐上一声冷笑:“大王糊涂,大王糊涂!他要害你,你还哀悼!”
  君王借着月光,影影绰绰瞧见一个猿猴状灵物踞在滴水檐上,心惊肉跳:
  “你是何人,这般说话?”那猴嗔道:“我是你差人请来的,倒不认得了,老爷自去!”时莱公公已赶来,急奏道:“陛下,适间火燃石裂,便见此物,想必是那灵石中仙人临世,圣上还不快快挽留!”国王闻言,纳头便拜:“仙猴爷爷,多亏你救了朕一条性命。如今显化了,更是我辈造化,乞留宫中,受我供养!”百官见国君施礼,也都齐刷刷跪下。那猴儿见群臣恭敬,拍手大笑,跳下来,欣然受礼。众人三叩九拜毕,石猴道:“我原本该居于山林中,受了尔等多日香火,今日又殷诚相留,却之不恭也!——便权且小住,耍几日再走。”君王欢喜,即封仙猴为国师,拜为上宾,令内侍打扫暖香斋,让国师居住;丫鬟侍从一应俱全,昼夜服侍不提。
  却道仙石开裂时那声巨响,惊天动地,九天之上那位吴天金阙玉皇大帝正在龙榻上与爱妃哺果儿玩,冷不防彼震得跌下龙床、咬了舌尖。那天庚殿也晃了几晃,霞筛抖颤,烛影乱摇。玉帝怔忡不安,忙撇了爱妃,令内侍唤夜游神垂询。谁料那厮吃醉了酒,正在清光亭酣睡,任你操掐揪打、泼冷水、灌茶醋,死也不醒。玉帝无奈,只好差金龙如意正一龙虎玄坛真君赵公明率本部本神——招宝天尊、纳珍天尊、招财使者、利市仙官,去大赤天太清仙境扰道德天尊的清梦,请他来道个根源,卜个吉凶。为何不委别个?原来道德天尊位列三清,在四御之上,轻易请不得,须饶礼方可求见。遣他人,少不得玉帝破费,惟赵真君金山银山,不消说也会自备礼品。
  闲言少叙,玄坛真君去了不久,道德天尊便驾临了,玉帝令金童搬绣墩,请老君安坐;又有玉女献上香茗。老君见玉女俊俏,不去品茶,却捉着女孩儿的纤手摩弄道:“今年几岁了?说婆家没有?”玉女害臊,抽了手吃吃笑着跑了。老君亦大笑。玉帝搭讪道:“老君端的名士风范!”开口问适间之事。老君掐指一算曰:“陛下,老夫已知底细。”遂道出一桩旧事:“当年巨人刑天氏与黄帝争天下,战于常羊山,被黄帝一剑砍下头颅。刑天竟不死,以乳为目、脐作口、舞干威再斗。是为史话。但刑天之首流落何方?史家道是当时黄帝恐刑天复生,劈开常羊山,将它葬于山腹。其实不然,那头颅灵性不死,化作一块朱石,流落在傲来国界,承天霖仙露,受日精月华,遂孕成灵胎,偶遭火焚,今夜开裂,产出一石猴!”
  玉帝惊曰:“刑天乃忤逆作乱之辈,其衍生之物,岂是善类!”老君道:
  “陛下言之有理,待我看它现在何处。”遂去南天门,开神日,察幽微。须臾回宫笑道:“陛下尽可宽怀释念,那猴儿被傲来国君王封为国师,留在宫中供养了。依老夫之见,不消三月,那厮便惯了锦衣玉食、仆婢成群,小日子过得舒坦,哪还有心思叛逆!”玉帝闻言大喜,送走老君,与爱妃梅开二度不提。
  那石猴在宫中一晃竟住了二年有余。先惯了直立行走,又诵了些四书五经,习了些进退礼仪。他生性好动,初,国王上朝时,他便爬在凤辇龙舆上,随国王入朝阁、时而跟文官站东,忽儿混到武将班里站西。久立无味,又跳到梁头上,使腿盘住,倒挂下来,看文武百官都头朝下,便忍不住拍手笑。
  君臣无奈,也只有随他。后来,自个儿也腻了随驾入朝捧笏列班那套把戏,便四处玩耍。
  一日石猴登临海阁,先瞧见渔夫使帆行船,撤网扳罾,十分有趣,转眼眺见碧波中花果山,翠峰情幽,果红叶丹,因问道:“那是何处?”伴行的小太监笑道:“国师忘了,那便是你的故乡!”猴儿恍然大悟,道:“心里也影影绰绰梦想着该是在一环海傍水仙山上,春开满目花,秋结满山果。竟果然如此!”当下跳出阁,至海边寻了条船,叫艄公送他去花果山。渔夫瞅小太监背后直朝他使眼色摇脑瓜儿,连连道:“不妥,不妥,小人还没食晌午饭 哩!”
  猴儿动怒,一把将舟子揉到水里,摸起篙把船撑离了岸。猴儿在宫中养尊处优,岂会使船!那船便在水里打转。太监恐国师覆了舟,有个三长两短,自己脱不了干系,急得跳脚,叫众渔夫凫水过去帮他。焉知那猴子端的是灵通之辈,瞅着近处船上的人怎么摆弄,他也依葫芦画瓢,竟一扯扯起了帆,又值顺风,他便把着舵,朝花果山驶去。小太监“娘呀”一声,两蹄生风,回宫面禀大王去了。
  那猴儿扬帆来到花果山,锚了舟,跳上岸,寻路上岛。见清泉潺潺,黄花铺金,果香扑鼻,欢喜得大呼小叫。揪了一个脆梨,咔哧咔哧,啃得山响。
  片刻,就见四个老猴,探头探脑,跳到他背后,喝一声:“你从何方来?为何不去我家大王投名帖儿,便擅自吃果子!”石猴怒道:“说甚?我在此山中也不知睡了多少年,老坐地户了,只是偶尔出去逛了几日,却冒出个鸟大王来,叫老爷去投名帖。没这活,没这活!”老猴闻言惊喜道:“你原来是那仙石所产灵物,果然精神!又与我同类,可喜可贺!”石猴笑道:“俗话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有甚可喜的?”老猴道:“大仙可有些手段?”
  石猴沉吟片刻,胡乱点头。谁知四老猴竟拜倒在地,“两眼泪汪汪”道:
  “我几个在此间也活了五十余载,饮泉食果,席天幕地,端的逍遥自在。不料去年来了金鹏王、牛魔王,占了山场,驱我辈为苦役,戽水、砍柴、摘果、酿酒、垒屋、修路..样样都做。逢年过节,还要拣些肥大的宰了下酒!”
  石猴闻言勃然大怒:“有这等事!待我寻他说说道理,讨个公道!”老猴摇头道:“说理?说不通,说不通!除非拳头硬!”
  石猴不信,大叫:“那鹏妖、牛怪何在?老爷有话要说!”才嚷了两声,便听见头上呼呼风响,林木乱晃,风头落处,金鹏王、牛魔王已闪在石崖上。
  金鹏目若闪电,勾鼻尖喙,披金灿灿羽衣,双手佩五龙铁爪作兵器;牛魔暴睛青面,獠牙狰狞,裹赤色战袍,持齐眉棒为护身。二魔头喝道:“这厮何方野猴,犯我边界!还不快跪下求饶!”石猴冷笑道:“两个小鬼头大言不惭——知道老爷我是谁?我乃是花果山天生仙猴,在此山已居住了千年万载..”
  二怪不等他说完,便相互挤眉弄眼,笑道:“原来是仙猴大哥,有失远迎..”凑上去。石猴以为他俩奉承自己,正洋洋得意,焉知两怪近了身,抄家伙便打。石猴躲不迭,被五龙爪抓破了脸,齐眉棒抡青了腰,三下五下,打倒在地,两怪又上去蹄踏角顶,把“天生仙猴”收拾得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四老猴物伤其类,跪下代石猴告求道:“这个兄弟不知深浅,盼大王开恩饶他一命,撵去了给大王传个善名,留下了能多个出力干活的。”两魔头施虐半天,也是累了,便做顺水人情,撇下石猴,扬长而去。
  这厢众老猴搀扶石猴到涧溪边,给他洗了伤口,又采些竹节草捣碎了敷在绽血处。石猴苏醒过来,觉浑身疼痛,长叹一声。四老猴庆幸道:“亏你是仙体,经得摔打,不然一命呜呼矣!”石猴挣扎着起身,老猴问:“大仙何往?”石猴满脸惭愧:“休再言甚大仙,我虽是天地孕成,却流连宫闹,花天酒地,开口唱不了曲,伸手打不得拳。遂遭今日之辱,也是咎由自取。”
  言毕抚伤大哭。
  众老猴劝慰道:“亡羊补牢,犹未为晚。大仙既已省悟,何不去云游四方,寻个能驱鬼役神的名师,学一身降龙伏虎的本领,也回来报仇雪耻,与我辈作挡风之墙、遮雨之树!”石猴听了,如梦方醒,拱手道:“多承指教!
  我回去自会辞别君王,游方求道!少则五年,多则十载,我定来除这两个恶魔!”四老猴悲喜道:“倘如此,我辈也有盼头了!”送他到船上,洒泪而别。
  石猴负痛扯起帆,也是天从人愿,来时东北风,返时又改了西南风,将猴儿顺顺当当送到傲来国埠头。见小太监率八百禁军候在岸上,因顶风开不了船,正着急。忽瞧见国师飞樯而来,喜不自胜,又觑着猴儿遍身是伤,吓了一跳,一时也问不出缘由。忙使七宝车载了,急驰入宫。莱公公迎上,惊喜道:“国师,你可回来了!陛下闻你夺船而去,躁火攻心,当时晕厥,幸被太医救醒,现在寝殿养息。”又问:“国师怎的遍体鳞伤?”石猴摆手道:
  “不说也罢。”入后宫见国王。
  国王闻报,跣足迎上,惊诧道:“国师如何这般模样?”石猴备叙了,言出外求师之事。君王曰:“若为报仇计,朕即发十万大军,踏平海岛!”
  石猴摇首道:“两怪颇有神通,肉胎凡体恐不是对手,倘‘黄鼠狼没逮着,反惹一身臊’,祸及斯国军民,岂不是我的过愆!‘自己跌倒自己爬’,只请大王放我出宫!”国王钦佩,却又不愿放他,道:“国师安逸之体,恐不禁风餐露宿之苦矣!”石猴道:“宫苑虽好,然肥甘损志,蛾眉戕性。我本是山中之人,该返林野。苦有何惧!”国王知其志不可改,道:“朕不强留国师,只请养息几月,身子大安了再行不迟!”
  石猴不忍拂了国王殷诚之意,在宫中又居了月余,伤势渐愈。正思忖告辞,忽国王召见,随钦差入宫,见国王卧在榻上,神疲气弱,惊道:“陛下何时染恙?”君王道:“自打国师欲去,便心中郁闷,病倒也有旬日了。恐国师不安,未曾谕告。”又道:“国师可痊愈了?何时动身?”石猴道:“明日可成行。不意大王玉体欠佳,不忍速离也!”国王道:“国师放心前去,须索访名山、拜羽士,练就赶山填海神通,修得长生不老之体,可自救救人。
  朕之愿也!”石猴道:“我这番游方,誓志得道而返——一来降魔镇妖,二来为陛下祛病攘灾,报知遇之恩!”
  国王闻言,精神陡增,一挣挣下了床,传令尚食局司膳司置酒万寿阁为国师饯行。此阁甚高,天风拂来,衣袂飘曳,高处下胜寒。席上琼浆玉液、珍馐美馔自不必说。更有侍女酾酒添盏,佳人抚管弄弦。酒吃到日暮,新用西升,秉烛更酌。眺望海波。岛影昏昏。国王吃得酩酊大醉,口占一诗,令乐工谱曲歌之:
  富贵荣华若秋菲,危阁瞑海玉笛吹;
  眉月钓出伤心泪,子期乍去阿时归?歌声悲凉,余音袅袅。国王情不可抑,抱住国师大哭。石猴也已洒酣。他在宫中尝略习诗文,粗通应和赋对之事,遂和一阕曰:
  浮生何须恋香菲,岛影幢幢天风吹。
  今宵离别千博少,来日佩铁羽衣归。石猴赋诗罢,呵呵大笑。两个发起酒疯,不知斗转星移,那莱公公怕大王只顾一时亢奋,事后病体不支。闻谯鼓三声,大着胆子,令内侍强将国王弄上步辇,抬回后宫;又把国师送回暖香斋安歇。
  翌日,国王宿醉醒来,已日上三竿。恍然思起今日国师出门,一迭声令人备辇,欲亲去送行,内侍小黄门禀道:“国师今晨来辞行,见大王高卧未醒,执意不叫小人惊动陛下,已自去了一两个时辰。”国王懊悔,急令莱公公携白银千两,良马三匹,去追国师。莱公公驱车至海边,国师杳无踪影。
  问船家,方知国师早晨使一只飞酒爵换了条小船,己扬帆去了多时,莱公公掏银子兑了铜爵,回来复命,国王睹物触情,忆起昔日与国师欢宴冶游旧事,不禁伤感。旋又病发,卧塌不起。迁怒于小黄门,令杖笞一百,赶出宫去。
  那南赡部洲西北方有座昆仑山,高万仞,周匝八百里,上有玄圃、醴泉、天墉城;下环大河、弱水、赤焰溪,乃是道家第一仙山。大河之南,有丘陵曰“小昆仑”,小自小,亦是奇峰秀峦,松吟泉呜。当年有个天师道门人弘一,慕名而访昆台,却屡屡过不了三水,便在小昆仑碧霞洞修行,也已得道;收了三五十个徒弟。
  因道场小,时常在林间河畔讲经。
  这一日弘一率弟子下山,在大河边草滩上席地而坐,讲诵《太平经》。
  弘一喜欢立着授课,端坐少顷,便忍不住站起身踱来踱去,指天挥地,摇头晃脑道:“六极之中,无道不能变化,元气行道,以生万物。道无所不能化,故元气守道,乃行其气,乃生大地。天,太阳也;地,太阴也;人居中央,万物亦然..”正讲得满嘴是沫,忽见弟子指指戳戳,叫“猴子,猴子!漂来个猴子!”一转脸,果然见滔滔黄水中冲来一只木筏,上头立一只猴子手忙脚乱撑篙。河水湍急,小小筏子被浪卷来抛去,如一片树叶。猴子惊恐,瞅见岸上有一老道长领群小道士讲习,大叫:“仙师救命!”弘一闻猿猴口出人言,知其必有来历,有心救他,只苦不能踏波而行。幸好他居此间久矣,熟诸山川形势,知顺流下去不远,河水北折,有片密林,多有倾木入水。便令弟子赶到前头河水转弯处,提醒猴子攀住树枝脱险。
  众弟子听经文听得昏昏沉沉,正想散散心,闻令撒鸭子都跑了,高喉咙大嗓门嚷得四方起回音。不消半个时辰,众人簇拥那猴子回来。弘一瞧他穿一身千疮百孔汗浸垢厚破衣衫,趿一双露大哥二弟拖泥带水烂靴履,一脸灰,两手茧,忍不住笑起来。那猴儿却恭敬施礼,口称:“多谢仙师搭救之恩!”
  弘一喜悦:“猿猴之类,也知礼仪!”石猴赔笑道:“不瞒仙师,俺在宫中呆过二年哩!”遂将前事一一备叙。
  弘一道:“萍水相逢,却也有缘!若不嫌弃,就在我处修行可也!”石猴睹弘一鹤发童颜,仙风道骨,又见弟子云从,忙叩头道:“仙师肯收小人为徒,是俺的造化,敢不从命!”弘一搀他起来,问:“你叫甚?”石猴忸怩道:“小徒无姓无名,在傲来国,众人唤俺‘国师’;出门这两年,众人唤俺‘小伙计’、‘叫化子’、‘疲赖’..”弘一听了,知他一路辛苦,不免感叹。石猴却问道:“仙师俗姓甚?”曰:“姓孙。”猴儿笑道:“这姓不甚沾光,辈儿小!”弘一叫他逗乐了,遂道:“小儿无知!孙者,逊也。”
  也委实有学问。信口道:“《尚书》云:‘君子谦逊,卑以自牧’;《诗经》曰:‘谦逊君子,淑女好逑①!’” 石猴肃然起敬,道:“君子既多,必有名士矣!”弘一道:“然也!远的不说,就言我伯父孙武,便是一代英豪—
  —他老人家尝入吴为将,西破强楚,北威齐鲁,显名诸侯。有《孙子兵法》十三篇传世:扎营布阵,依形取势;进退攻守,神鬼叵测。后人有精通者,征战谋划,无不运筹帏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石猴闻之,愈生景仰之心,喷喷称赞道:“好个孙武,端的旷世奇才!”遂央求:“师父,小徒正好无姓,索性赐小徒姓孙吧!”弘一初不肯,架不住石猴言语殷切,再三恳求,被缠不过,只好道:“难得你心诚——便赐你姓孙,并不费功夫!”石猴欢喜得连翻了几个筋斗。得寸进尺,又问师父有无《孙子兵法》?弘一摇首:
  “此处只有《太平经》、《道德经》、《南华经》,却无兵法。修行之人,看破红尘,与世无争,要兵法做甚!”石猴乖巧,道:“师父说的是!”弘一道:“你虽有姓,却还无名,便叫你‘无争’吧,亦为告诫!”石猴欣然领受。入众弟子丛中听讲经书不提。 要知石猴何时得道成仙,且看下回分解。
  ① 《尚书》句──“君子谦逊”,应为“君子谦谦”;《诗经》句为弘一杜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