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政

 



〔日本〕葛西善藏
                  
                 
  “附近的人也许认为我去堕胎了。刚才遇到柏屋老板娘,她用异样的神情,望着我说:阿政小姐到东京去,变漂亮回来了。”
                 
  一天晚上,阿政一面斟酒一面对我说。为了父亲四十九日的法事到东京去,我竟这样病倒在弟弟家的二楼。肺尖热持续不断,接着又遇气喘季节,竟然躺了三个多月。在这期间,一直都由一起到东京的阿政看护。过了百日,我也没法回寺院去。
                 
  “K带着女友行走……”东京的朋友都如此相传。
                 
  “附近的人都这样认为吗?想不到这一带也流行这种事儿。……那该怎么办?我们也许要谨慎一点。只要你不在乎,我也无所谓。我有私生子,以男人的面子来说,倒也不坏。”
                 
  我开玩笑地说,却心有所感,望着她的脸,仍然觉得可怜。我在山上寺院租了房子;她每天送饭到山上,要三上三下高高的石阶,晚上又为我漫长无聊的晚酌斟酒,直到将近十二点——雨、风、雪——这可不是平凡轻松的事。这样整整持续了三年。三年前十二月,她才二十岁,但再过半个月,她就要迎接二十四岁的春天了。在这三年间,她经历过我的贫穷、疾病、脾气和责骂。我是很自私的人。无论在物质或精神上,生活都毫无余裕;我全心放在自己惨淡的写作上,过着喘息般的日常生活。
                 
  “希望你能照料我到较长的作品完成时。只要它完成,向你借的钱会还你,还会好好谢你。我只要能工作就行,作品完成,就会有钱进来,可以借给你父亲作资本。”
                 
  我说出孩子般的天真话,时而叱责,时而安慰,全按自己不当的心情行事。向阿政家借的钱为数已不少,可是已经过了三年,不要说长篇小说,这年夏天好不容易才出版了一本薄薄的短篇小说集,竟是三年来的总收获。所得的钱也没有还阿政家的借款,全用在父亲去世的善后事上。我想起了契诃夫一篇名叫“牺牲”的短篇小说。先做了医学生的研究台,又成了泄烦器,不久,这个医学生从学校毕业,和女的分手离去;女的又找别的医学生同居,重复同样的生活——虽然跟阿政和自己的情形不同,但二十岁的女孩很快就到二十四了——只要想到这三年间的情景,自己也不能不觉可怜。多么诚实的好女孩!至少在性方面也该给予安慰吧?可是,我现在想在入春雪融以后,远赴故乡的山中隐居。想到那时的状况,自己也觉寂寞。也许很难说她没有因为我这种人而影响到婚期。
                 
  “有肉体关系吧。说没有,必是假的。你这个人总装出什么都没做的样子,其实什么都做了,对不对?你要是说已经发生关系,也许会舒服一点。”
                 
  一个朋友对我说。
                 
  “嗯,也许吧,那就这么说好了。”
                 
  我只有苦笑的分。夏天,把父亲葬在故乡,回镰仓以后,我无事可做,为了解闷,我到好几年没去的海水浴场去了。每天流着汗从建长寺到由比滨去。海水浴场的拥挤,着实惊人。无论沙上水中,身穿裸露游泳衣的男女都肌肤相触,自由嬉戏。这些身穿美丽泳衣的年轻女人纵情任性的各种姿态,在傍晚回寺院,阿政斟酒劝饮的时候,竟以几年来未曾出现的挑逗感在眼前晃来晃去,我顿时觉得自己已恢复健康,生怕会演出契诃夫的医生角色。不过,这也没持续到十天。去年以来一直都没有再发烧,胡里胡涂上海水浴场后,又开始发烧,被迫在东京静养。去年和今年都靠阿政的看护救了我。
                 
  “阿政,怎样,入春后,到我们乡下去,好吗?奥州(日本东北地方)也很不错。我打算照料山上的苹果,过半农民式的生活。也许无法立即适应,三年后想必可以过一般老百姓的生活。阿政一起去,内人一定很高兴,因为已分别四五年了。只靠内人,一定无法照顾到我的写作。在我们乡下,也可以找到好夫婿的……”我一面喝酒一面对阿政说。“只要你带我去,我什么地方都去。我不要什么夫婿……”阿政以平时不怀疑人的口气说。
                 
  “那就去吧。像平时那样,带那提包,肩挂热水瓶……”不管到哪里,阿政都肩上挂着为我吃药所准备的热水瓶。我把她这矮小个子的模样安置在遥远的故乡山中,先在脑海里描绘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