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和大海

 



〔芬兰〕托伊沃。佩卡宁
                  
                 
  港口总是港口,它吞噬了许多人的性命,每年,每周,几乎每天那里都发生悲剧。我们有时从报上看到港口的新闻,惨绝人寰的受伤事故、自杀和死亡,但这一切并非最糟糕的。那最可怕的是看不见的,尤其那些被港口活活吞没,终身被禁锢在樊笼里的则更可怕。这一切也许并不能归咎于港口,而是因为陆地和海洋上的一切污泥浊水都流到港口,把那里的空气污染了。我指的是人,充斥各个港口的社会渣滓。但这也许不能归咎于人,因为他们之中好人毕竟多于坏人。港口只是港口,肮脏,阴暗,不可思议……然而港口也有吸引人的有趣东西。那儿有从南美来的游艇,有在希腊船上跳舞的孟加拉黑小子,有满嘴镶金牙的中国厨师,他们给人带来了冒险精神和异国风情,给陆地带来了浩瀚的海洋气息和友好的问候。缆索在风中呼叫,蒸气噗噗喷出白气,卷扬机和吊车发出轰隆隆的吼鸣,火车和卡车穿梭来往不息。在阳光下,码头工人哼着小曲,骂骂咧咧,大声喊叫或埋头干活,而流浪汉吊儿郎当地在码头上逛来逛去,流露出一副懒散的样子。他们吃喝,手中托着几个铜板,在空中上下抛动,兜找买主。这就是港口,它给人带来面包,也夺走许多人的人性。五月初的一天,海伦。卢斯号驶进了港口。这是一艘汉堡巨轮,从船舷走下一个名叫里斯托。朗达拉的人,他准备同轮船和海洋永远告别了。他出生在这个城市,但已没有活着的亲人。他离开这儿已八年了。正如人们常说的,海洋曾经“燃烧”过他,然而尚未把他“烧透”。他的心地也许比一般人好。他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但在他的心灵深处还有一点纯洁的地方——还留有一个美好的记忆。许多人一出海便什么都忘了,但里斯托。朗达拉没忘,尽管他并未许下任何诺言,也没承当任何义务。只是有一天,他忽然觉得大海松开了大手,他自由了,可以回家了。他隐隐觉得还有个人在等待他,虽然他已见过海上能见到的一切,经历过海上能经历的一切。当大海猛地松开大手,一个徙居异域的人心里自然会勾起许多奇异的联想,陷入回忆的漩涡。他感到一切恍如发生在昨天,今天还要继续下去一般。漫长的八年和大海恍如黎明前的一场噩梦,一去不复返了。只有家乡留下的那个记忆是真实的。不过生活是不允许人们忘却的,何况八年的海洋生活将惩罚,报复……现在里斯托。朗达拉踏上了故乡城市的码头,心想今天自己终于回来了,可以见到埃伦啦!他很高兴,往事又从记忆中涌现出来。埃伦只是个一般姑娘,他们之间没有山盟海誓,彼此都没承担什么义务。但里斯托感到,仿佛有个人在等待他。然而他脚下的码头完全是陌生的,他看到前面的城市是陌生的,他迎面碰到的人是陌生的。一切对他都是陌生的,没有一个熟人,城市变了,他所见到四周的一切都变了。但他丝毫也不怀疑,这是他的故乡,因为他太高兴了,尽管一切是陌生的,他仍了解这个城市,因为在这里有萦绕不断的过去记忆。八年前的一天早晨,一艘挪威轮船把他带走了……三小时以前,他拉着一位姑娘的手,这个姑娘就是埃伦。
                 
  “有一天你会回来吗?”姑娘问道。
                 
  “我就跑这一次,”小伙子回答说……就这样,他们谁也没有作出许诺,谁也没有承担什么义务。他现在不知埃伦在哪里,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他印象中的姑娘还是八年前的,但一切恍惚就在昨天,今天还能继续下去。在仓库墙根前清扫垃圾的一个老头见他走过来,心里琢磨这个人好像朗达拉家的里斯托,难道天下有相貌如此相同的人吗?老头将笤帚往墙根一放,走上去仔细地瞧了一眼,老天爷,真是里斯托!“喂,你好呀!”里斯托止住脚步,望着面前老态龙钟的老人。他根本没想到,上了年纪的人老得这样快。尽管脸很熟悉,但并不认识。老头亲切的问候弄得里斯托有点局促不安。老头也犹豫起来,他们相互打量了很长时间。
                 
  “你不是朗达拉家的里斯托吗?”老头终于开口问道。
                 
  “是的。”
                 
  “,我一眼就看出是你。你不认识罗登贝格老人啦。”
                 
  “你就是罗登贝格,你可变老!”里斯托不好意思地、惊讶地道。
                 
  “老啦!”老头嘴里嚼着烟,会心地承认说。
                 
  “你一去有多年了吧?”
                 
  “八年啦,不过我现在不再走了。”
                 
  “你真不走了吗?有些人嘴上说不走,最后还是走了。这都是那海洋!……”他们又陷入沉默,面面相觑。里斯托感到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羞愧和痛苦冲击着他的心灵,仿佛现在他才豁然明白,原来他离开这儿已很久,整整八个年头了!当他在遥远的地方突然勾起乡思的时候,并未意识到这一点,岁月像噩梦被遗忘了。轮船从一个港口开到另一个港口,他目睹了海上的一切,经历了海上能经历的一切。有两个女人,两个被港口吞噬了的女人,两个涂脂抹粉、红颜已衰的女人打他们前面走了过去。这种女人是社会为码头工人和水手寻欢作乐而制造的。里斯托没有注意,但老头注意到了:“方才走过去的就是埃伊诺拉家的那个埃伦。”
                 
  里斯托转过身去,一眼就看见了她,并认出了她。上帝!他看到的埃伦竟和他在各个港口遇见的女人一模一样。他蓦地感到自己还在大海上,他是属于大海的,埃伦只是个幻象。他模模糊糊听着老头慢条斯理地说:“人真没出息!”
                 
  “是的,是没出息。”
                 
  里斯托心中惟一的希望破灭了,他感到自己是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这里的亲人都死了,一个美好的记忆,他心灵中惟一纯洁的、曾经促使他来到这里的东西已经不复存在。他的行囊还在轮船上,现在已没有取下来的必要了。
                 
  “港口是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老头继续说,“简直没有办法!姑娘的父亲过世后,她开始到这儿来找点活干。她说她在等你。活儿挺累,而你的船始终不见影子,而许多别的船来了,许多别的人来了,来了又走了……”来了又走了。大海把里斯托又带走了,就像带走许多其他人一样,终有一天,大海将把他扔在某个港口——充斥着污泥浊水的港口,不再理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