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5年第7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瑞雪兆丰年。
父亲端着半碗炒米汤,从堂屋的东里间侧身出来时,窗外正飘着浮浮扬扬的大雪。远山近树,尤其是农家小院里的鸡屋、羊舍,以及猪圈墙、柴禾堆、饲料垛,如同裹上棉絮,盖上厚厚的棉被一般,银装素裹。
那是大年三十。
小村里,连续几天,不时地响起“噼,叭!噼,叭——”的炸鞭声。新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剪窗花、送年礼、贴春联、蒸年糕、包饺子。最高兴的,当然还是那些顽皮的孩子们,他们一个个换上了新年的花衣裳,奔跑在雪地里滚雪球、堆雪人、打雪仗、抢鞭炮,好不热闹。
可我们家,只因为我爷爷病入膏肓,新年的气氛凝固了。父亲担心我爷爷熬不过年三十,家中的春联、鞭炮等喜庆物件儿都准备好了,就看我爷爷的病情如何。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家中有老人病逝,当年春节,儿女们不能穿鲜艳的衣服,家中不贴大红的对联,更不能燃放喜庆的鞭炮。
我父亲是长子,家中老老少少几代人,都在看着我父亲的脸色行事。年三十的那天早晨,父亲安排全家人该干啥干啥,他一个人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我爷爷的病床前,就连专程从河北赶回来的我叔叔、婶子一大家人都不让靠前。父亲让我叔叔领着家里人杀鸡、宰鹅、煮肉,忙年。
我叔叔从部队转业到河北工作,好多年都没有回家过年了。那年春节,正是因为我爷爷病危,父亲才写信让他们一家子都回来。我爷爷在昏迷中,得知我叔叔他们一家人都回来了,很激动,他紧咬着牙关,要把这个年撑下去,连续几天汤水未进,竟然在年三十的晚上,喝下了半碗炒米汤。
父亲端着我爷爷吃剩下的半碗炒米汤,很是从容地从小里屋里出来,告诉全家人:“没事了,又喝了小半碗炒米汤,三天两天死不了,贴对子、放鞭炮,过大年。”
“噢!——”
这一来,我们小孩子可高兴了,尤其是叔家的几个堂弟、妹,他们都是城市里长大的,头一次回到乡下老家过年,头一回见到农家小院里白雪映春联的喜庆劲儿,一个个手舞足蹈,奔跑在街院的雪地里放礼花、点鞭炮,还与小村的孩子们打雪仗哩。
父亲让家里人蒸年糕、炒花生、办酒菜,该吃的吃,该喝的喝,他一个人来回往小里屋里照看着我爷爷。
年初一的早晨,家族中的晚辈们,一拔一拔地来给我爷爷磕头拜年,我父亲伏在我爷爷的耳边,来回告诉是谁在下面磕头,我爷爷不能坐起来,也不能说话了,但他的手脚还能动弹,也就是说,我爷爷的神志还没有完全丧失掉。
这期间,有人夸赞我爷爷儿孙满堂,寿比南山;有人直截了当地说我爷爷病成那样,还能熬过这个春节,真是儿女的福气呀!总之,都是一些新年里的吉祥话儿,说来让我们家里人高兴的,父亲代表全家人,一一表示感谢。
转过年,大年初三的早晨,父亲把全家人及本家的叔叔大伯们叫到一起,痛说我爷爷在年三十的晚上就已经断气了。初一早晨,晚辈们来拜年,看到我爷爷的被筒还在动,那是我父亲费尽苦心地藏进了一只黧花猫。
至此,全家上下一片嚎哭。唯独我父亲,他一颗眼泪都没掉。父亲的泪,流到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