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爷(外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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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王克臣

  《文艺生活(精选小小说)》2004年第8期  通俗文学-乡土小说

  村谚说:远亲不如近邻。蔡天祥和古爷两家之间,仅仅隔一堵矮墙,有什么话高声一吆喝就能听到,可蔡天祥不,他两次登门来请。

  古爷两次都向老婆子努努嘴,那意思很清楚:不在家!

  蔡天祥第三次走后,老婆子绷不住劲儿了:“天祥请你咋不动窝!诸葛亮那么大能耐……”

  “老娘儿们家家懂个屁!三天为请,两天为叫,当天为提拉!啥天祥?还叫他狗剩儿!而今,手里有了俩糟钱儿,就不把我放眼里喽!你家三天两头有客来,啥时请过我?今儿个莫非举人探花驸马爷到了嘛!你狗剩儿把他们敬天神似的,我眼犄角儿还不挟他们哩!”

  “活祖宗,你吵嚷什么?叫人家听见了,吃不了兜着走!”老婆子忿忿地说。

  “二十年前,我当队长的时候,他狗剩儿能啥?割麦子人家回来一遭,他还在地间哭呢,刨棒秧刚地进头手掌先磨下一条子肉,是我派他看场才算给了他个饭碗子!”

  “整天价捣鼓陈谷子烂芝麻不嫌寒碜!撒泡尿也该照照。你也别登鼻子上脸,给脸不张兜。你赶紧去,今儿个来的听说都是有头有脸儿的‘长’!”

  “嘀嘀——”汽车喇叭声从矮墙的那一面传过来。

  古爷抬起头儿,老婆子正用眼睛狠狠地剜他,他叹了一口气,走出家门。

  巧得很,古爷前脚儿迈进门槛,正赶上推推掇掇让席。

  论辈份,论年龄,首席的位置古爷本该当仁不让,可他拿眼一瞟,不由痉挛一下,个个都是皮鞋大氅的,他怯阵了。

  其实,那些人本也没有推让他古爷,似乎事先已安排好了似的,很快打准了自己有位置,只剩下个“桌子腿”留给古爷垫。

  几道菜上来后,“长”们都吆三喝四地挟来布去,古爷不敢,他怕人家嫌脏,原也想用“公箸”张罗张罗,可他只要望一眼那一张张胖胖的白净净的脸,心里就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脸上讪讪的,心里却闷闷的。

  五巡杜康落肚,他的双眼发红,直盯盯地看得人发毛,很自然,他被人劝离了“桌子腿儿”,待他跌跌撞撞地走出来,正撞上蔡天祥。

  “狗,狗剩儿,你,你咋弄来这么一群……”

  蔡天祥慌忙拽住古爷,压低声音说:“哪儿是请的,您佬不见,哪一天不是赶集上庙似的!唉,有啥法子,我这个养狸专业户,过了‘小雪’就关喽!”

  古爷一惊,两只猩红的眼向院内一翻,吼道:“狗,不,天祥,咱上县、进京城告他们去,姥姥的!”

  蔡天样忙不迭地搀扶着古爷往前走,把他送到家门口,刚要返身往回走,只听“扑通”一声,古爷侧歪在地,口中喃喃地说:“这帮子不是东西的,白吃白喝白拿,狗……狗剩儿,下……下回,叫他们给咱爷……爷们儿垫……垫桌子腿儿。姥……姥姥的……”

  枯 井

  宝柱家篱笆小院,有一口井,没有水,老辈子传下来,乾隆年间就有这口井。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有次,宝柱爹把宝柱藏到井底,可白搭,还是给抓走了,古有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可当年宝柱只有十六岁,精瘦得像个黑猴,也一直未归。

  宝柱被抓前,早拿了小帖的,就是斜对门的黑丫,和宝柱同岁,都属猴。

  入洞房那夜,听房的不必躲在墙外,可大大方方走进洞房里来,窄窄巴巴的小屋小炕儿,炕上捂着两个被窝,中间搭在一块儿,炕沿边上两个花枕头,右边是黑丫,左边枕头上放一只空酒碗,意思再清楚不过。至于这一夜黑丫如何夜宿空房,哭天抹泪儿没有,只有那半截结了泪疙瘩的红蜡烛知道。

  希望,好比日头,今儿在西山没了,明儿个还会从东山冒出来。

  据说,宝柱一个小差儿开到了“八角帽”那边,黑丫心里跳跳的,一天天地盼着。

  梦幻好比月儿,今晚缺了,还会有圆的时候。

  传说前方打了一个大胜仗,宝柱立了什么功,黑丫脸上烧烧的,一夜夜地等。

  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寒暑易节,日月如梭,终不见宝柱的影子,一家人也就那么过着,天有不测风云,好端端的天儿,一声霹雳,闹起了“文革”。

  乡里闹“文革”,先折腾早成了老头儿老太婆的地富,柳树庄雀蛋个小村,鼻观眼眼观鼻,就那么仨俩老头老婆,热闹不起来,深挖细找,万没想到,黑丫会撞到枪口上,示众也罢,燕飞也好,最损的是在黑丫的胸前挂一串破鞋嘀啦耷拉地游了三条街。

  那日夜里,宝柱爹嘱咐老伴多提防着点儿,黑丫八成要出事。

  宝柱娘耳背,听不清,可还是点点头,钻窝睡。

  宝柱爹趴在炕沿上,巴嗒着旱烟,耳朵却一直支楞着。

  门一响,他就咳嗽一声;风一吹,他就磕打磕打炕沿子,一直到半夜,西屋里再听不到什么动静,他才放心躺下。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宝柱爹突然从恶梦中惊醒,他似乎预感到有些不妙,嗖地站起来,蹬上裤子趿拉着鞋往外跑。巧得不能再巧,黑丫正向枯井边老枣树上丢绳子,宝柱爹一个箭步蹿上去,死死抱住了黑丫。

  直到宝柱爹把黑丫抱回屋里,黑丫才哭出声儿来。

  说到离奇,聋天磕地的宝柱娘一睁眼,连惊带吓,可怜见的,还没等把事儿弄明白,就糊涂涂地谢世了。

  宝柱爹赶半辈子大车,连天津卫保定府都到过,也算走南闯北,心眼宽绰,早劝黑丫另寻个主儿,可黑丫这多年都守了,都受过来了,心早灰了。

  俗话说:柳树庄三多:寡妇、光棍、老婆舌。拉老婆舌是山野村妇的专利,她们一日不生点是非就觉得没有着落。

  “忘说了,三十不浪四十浪。”然后故意乜斜黑丫,压低声音,“正在浪尖上,哈——”

  黑丫脸上无泪,难道她的泪泉也如那株老枣树下的枯井么?

  宝柱爹外出整整七天,可他家的栅栏门一直闭着,也不见了黑丫的踪影。

  有多事的踹开栅栏门,东屋西屋地翻腾,连个人影也没有。

  “会不会跳了井?”

  “咳,那是口乾隆年间的枯井!”

  可是,最终还是从这枯井里把黑丫吊上来报了案。

  法医用白布帐围了个圈圈儿,再三再四地检查,再三再四地化验,第二天传来一张如豆腐块大小的化验单,数了数,寥寥六个字:失足滑落,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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