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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卓鼎风的脸上,此时也现出了微笑。不过他的笑容之中,多了些怆然,多了些决绝。

  横削过去的一剑,被岳秀泽格稳,只需在对手滑剑上挑时顺势跃开,这一战就结束了。

  所有认真观战的人此刻都已预见到了这个结果,全体放松了身体。只有谢玉的眼睛,仍然紧盯着场内,如同一潭寒水般冷彻人的肺腑。

  梅长苏轻轻地长叹了一声。在他叹息的尾音中,岳秀泽滑剑上挑,剑锋切入卓鼎风本应早已回撤开的手腕中,鲜血四溅,天泉剑脱手落地,发出尖锐的铿然之声。

  “爹!”

  “老爷!”

  妻子与儿女们的惊呼声四起,萧景睿与卓青遥双双抢上前去,扶住了卓鼎风的身体,同时将怒意如火的视线投向了岳秀泽,“这只是比试,你怎么……”

  岳秀泽的震惊似乎也不少于他们二人,瞪着卓鼎风道:“卓兄,你、你……”

  “不关岳兄的事……”卓鼎风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最后一下,我有些走神……”

  萧景睿和卓青遥都不是外行,刚才只是情急,其实心里明白这不是岳秀泽的责任。只不过萧景睿惊骇之中甚是迷惑,而卓青遥心里略略有些明白罢了。

  “快,快请大夫来!”谢玉一面急着吩咐,一面快步下来亲自握着卓鼎风的手腕检视,见腕筋已然重创,恢复的可能渺茫,脸上不由浮起复杂的表情。

  “这只是外伤,不用叫大夫来了,让青遥拿金创药来包扎一下就好。”卓鼎风刻意没有去看谢玉的脸,低声道。

  夏冬与蒙挚一直凝目看着这一片混乱,直到此时,方才相互对视了一眼。

  虽然该看的东西都看到了,但卓鼎风这一伤,一切又重新烟消云散。谢玉与内监被杀案之间那唯一一点切实的联系,至此算是完全终结。

  可是卓鼎风一不愿避战损了江湖风骨,二不愿被抓到把柄连累谢玉,故且不论他是否做得对,单就这份壮士断腕的气概,也委实令人惊佩。只可惜卓青遥功力尚浅,琅琊高手榜上大概又有很多年,看不见天泉剑之名了。

  “此战是我败了。”岳秀泽看着卓鼎风苍白的面色,坦然道,“我遏云一派,日后将静候天泉传人的挑战。”说罢抚胸一礼。

  “多谢岳兄。”卓鼎风因手腕正在包扎,不能抱拳,只得躬身回礼,之后又转身对谢玉道,“我确对岳兄说过随时候教的话,所以今夜他入府对谢兄的冒犯,还请勿怪。”

  谢玉笑了笑道:“你说哪里话来,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这个我还懂,我不会为难岳兄的,你放心,到后面休息一下如何?”

  卓鼎风伤虽不重,但心实惨伤,亦想回房静一静,当下点头。在两个儿子的搀扶下,正转身移步,突然有一个声音高声道:“请等一等!”

  这一声来得突兀,大家都不由一惊。声音的主人学着梁礼向四周拱着手,满面堆笑地道歉:“对不起,惊扰各位了……”

  “陵王殿下,你又想做什么?”谢玉只觉一口气憋着吐不出来,直想发作。

  宇文暄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并不答话,反而把视线移到了岳秀泽脸上,静静道:“岳叔,我已经按承诺让你先完成心愿挑战了,现在该轮到我出场了吧?!”

  “喂,”卓青遥怒道,“我爹刚刚受伤,你想趁人之危吗?要出场找我!”

  “哎呀,误会误会,”宇文暄双手连摇道,“我说的出场可不是比武,在场各位我打得过谁啊?我只是觉得接下来的一幕,卓庄主最好还是留下来看一看比较好。”

  谢玉冷“哼”了一声,拂袖道:“真是荒诞可笑,卓兄不用理他,养伤要紧。”

  梅长苏却在此时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嘴:“景睿,我送你的护心丹给你爹服一粒吧。”

  “啊?”萧景睿不由一愣。伤在手腕上的外伤,吃护心丹有用吗?

  梅长苏直视着卓鼎风的眼睛,叹道:“一身修为,断去之痛,在心不在手。卓庄主终有不舍之情,难平气血,只怕对身体不利。今夜还未结束,庄主还要多珍重才是。”

  他刚说了前半句,萧景睿便飞奔向摆放礼品的桌案前取药,所以对那后半句竟没听见,只忙着喂药递水,服侍父亲将护心丹服下。

  宇文暄在一旁也不着急,静静地看他们忙完,方才回身拉了拉旁边一人,轻轻抚着她的背心推到身前,柔声道:“念念,你不就是为了他才来的吗?去吧,没关系,我在这里。”

  从一开始,念念就紧依在宇文暄的身边,穿着楚地的曲裾长裙,带了一顶垂纱女帽,从头到尾未发一言。此时被推到萧景睿面前后,少女仍然默默无声,只是从她头部抬起的角度可以看出,这位念念姑娘正在凝望着萧景睿的脸。

  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和尴尬,连最爱开玩笑的言豫津不知怎么都心里跳跳的,没敢出言调侃。

  萧景睿被看得极不自在,脑中想了很久,也想不出除了前日一战外,跟这位念念姑娘还有什么别的联系,等了半日不见她开口说话,只好自己清了清嗓子问道:“念……念姑娘,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念念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有回答,只是抬起了手,慢慢地解着垂纱女帽系在下巴处的丝带。因为手指在发抖,解了好久也没有完全解开。

  梅长苏闭了闭眼睛,有些不忍地将头侧向了一边。

  纱帽最终还是被解下,被主人缓缓丢落在地上。富丽画堂内,明晃晃的烛光照亮了少女微微扬起的脸,一时间倒吸冷气的声音四起,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一眼,只看了一眼,萧景睿的心口处就如同被打进了粗粗的楔子,阻住了所有的血液回流,整张脸苍白如纸,如同冰人般呆呆僵立。

  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互相凝视。在旁观者的眼中,就仿佛是同样的一个模子,印出了两张脸,一张添了英气,棱角,给了男人,另一张加上些娇媚与柔和的线条,给了女孩。

  可是那眉,那眼,那鼻梁,那如出一辙的唇形……当然,这世上也有毫无关系的两个人长得非常相像的情况发生,但宇文暄打破沉默的一句话,却断绝了人们最后一丝妄想。

  “这是在下的堂妹,娴玳郡主宇文念,是我叔父晟王宇文霖之女……”

  主座上突然传来异响,大家回头看时,却是莅阳长公主双目紧闭,面色惨白地昏晕了过去,她的贴身侍女们慌慌张张地扶着,一面呼喊,一面灌水抚胸。

  宇文暄的声音,仿佛并没有被这一幕所干扰,依然残忍地在厅上回荡着:“叔父二十多年前在贵国为质子时,多蒙长公主照看,所以舍妹这次来,也有代父向公主拜谢之意。念念,去跟长公主叩头。”

  宇文念缓缓前行两步,朝向莅阳长公主双膝跪下,叩了三下方立起身形,再次转过头来,凝望着萧景睿,眸中期盼之意甚浓。

  然而萧景睿此时的眼前,却是一片模糊,根本看不见她,看不见厅上二十多年的父母家人,看不到任何东西,就好似孤身飘在幽冥虚空,一切的感觉都停止了,只剩了茫然,剩了撕裂般的痛,剩了让人崩溃的迷失。

  小时候,他曾经有一段时间非常想知道自己究竟是卓家的孩子,还是谢家的孩子。后来长大了,他渐渐地开始接受自己既是卓家的孩子,又是谢家的孩子。那两对父母,那一群兄弟姐妹,那是他最最重要的家人,他爱着他们,也被他们所爱。他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上苍会冷酷地告诉他,他二十多年来所拥有的一切,都只是幻影和泡沫……

  莅阳长公主悠悠醒来,散乱的鬓发被冷汗黏在颊边,眼下一片青白之色,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侍女将热茶递到她嘴边,她推开不喝,撑起了发软的身子,向阶下伸出颤颤的手,声音嘶哑地叫道:“睿儿,睿儿,到娘这里来,快过来……”

  萧景睿呆呆地将视线转过去,呆呆地看着她憔悴的脸,足下却如同浇铸了一般,挪不动一丝一毫。

  “睿儿!”莅阳长公主越发着急,挣扎着想要起来,双膝却抖动地支撑不住身体,只能在嬷嬷和侍女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向阶下爬去,口中喃喃地说着,“你别怕,还有娘,娘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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