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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你爹不可能一直中立下去啦!”言豫津断言道,“你爹和我爹又不一样,我爹虽有侯位,但挂的是闲职。你爹可是武臣之首,朝廷柱石,储位是历代皇家最大的一件事,哪有那么容易就能置身事外的。”

  “可是……可是……”萧景睿细细一想,想到最坏的地方,突然觉得一阵毛骨悚然,出了一身冷汗。

  “喂,喂,”言豫津赶紧拍打着他发白的面颊,“五五开的概率啦,不算低的,你也用不着这么早就把自己吓成这样吧?”

  萧景睿一把将好友掀开,面色沉重,“不行,我还是要去劝劝苏兄,朝局这趟水太浑了,他最好还是别进来……”

  “切,你自己都说他是被动的了,就算他答应了你,太子和誉王答应吗?”言豫津拍拍手上沾的草屑,盘腿坐起来,“景睿,你应该也明白,苏兄是个跟我们不一样的人,他的心到底有多深,有多硬,那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样的想法,我们是根本看不透的……他如今已不是当初你带进京来,承诺要照顾他养病的那个苏兄了。我敢肯定他现在脑子里没有半分余暇想到你,如果你还像以前一样热辣辣地把他当成好朋友的话,将来吃亏的、受伤害的人一定会是你,你明白吗?”

  “豫津……”

  “是好朋友才跟你说这些话。从现在起,你要对自己说,苏哲是你萍水相逢、并无深交的一个朋友。你们结伴入京,他借住你家客院,如此而已。说句不好听的话,苏兄是一个深不见底的人,你也好,我也罢,我们再风光无限,也是没有资格当他的知己的。”

  萧景睿几乎从来没有见过言豫津如此严肃正经地跟他说话,不禁被镇住了,低头思忖了半晌,想来想去他的话都没有错。可人与人之间相互的微妙感觉,又岂是这三言两语能辨得清、分得明的?

  “好啦,话说完了,你慢慢想吧。”言豫津一跃而起,拖着萧景睿的手臂将他也拉了起来,又露出没心没肺的笑,“现在陪我去妙音坊听曲子,好久没去过了,宫羽姑娘一定很想我,听说还有十三先生新调的曲牌,晚上我们再乘画舫去游湖看灯,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萧景睿白了他一眼,“你大少爷叫我陪,敢不陪吗?”

  “哈哈,这才识相。看你湿漉漉的也不怕冷,快走,到了妙音坊就有衣裳换了……”言豫津转身将两个人的坐骑牵过来,把萧景睿的马缰扔给他。自己攀住马鞍,左脚伸进踩镫里,右脚刚刚发力一蹬,突然“哎哟”了一声。

  “怎么了?”萧景睿转过头来。

  “踩着块石头,差点滑了。”言豫津收回左脚,拨了拨那块碎石,顺脚踢飞。

  石头的落点是草场的一块凹洼处。由于草生茂密,落石本身没有击打出多大的声响来,反而是草间那的声音更清楚一些。

  “什么人在哪儿偷听?”言豫津双眉一挑,高声喝道。

  “我先来你们后到,何谈偷听?”一个声音平静地响了起来,“我已经尽力不打扰你们了,但一块石头从天而降,总得允许我躲一躲吧?”

  随着这清越的语声,两个贵公子的眼前缓缓站起了一个人。他身着一袭简单的藕色丝织长衫,体形高挑修长,一头长发半束半披,双眸深邃,似笑非笑。明明是一张年轻俊美的面庞,额际却有一缕白发在乌丝之间若隐若现,令他平添了几分阴柔的气质。

  看清楚面前出现的人之后,言豫津与萧景睿对视了一眼,两人同时后退了一步,凑在一起小声商量了起来:“到底是谁?”

  “我看是哥哥……”

  “万一是姐姐呢?”

  “姐姐才走多久啊?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得查好一阵子吗……”

  “说得也是,那么远的……”

  来人笑微微地看着他俩,笑微微地轻声道:“小津,我现在远远地站着,由着你们商量,一点儿都没有想扑上来的意思,应该已经表明我是谁了吧?”

  言豫津眨眨眼睛,再次上上下下地仔细打量了一番,终于放下心来,脸上露出笑容,欢欢喜喜地冲了过去,来了个大大的拥抱,“秋兄,你回来了!东海好不好玩?”

  来人唇边勾起一个邪邪的笑,慢慢地收起双臂,将言豫津圈进了怀里。

  萧景睿觉得一阵寒栗从头到脚扫过,背上的寒毛根根乍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大叫一声:“豫津快跑,那个是夏冬姐姐!”

  可惜这个警告来得太迟了一些。言豫津全身一僵,再要挣扎时,两条手臂已经被反绞起来,被夏冬用一只手扣在腰后,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另一只手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来,落到自己脸上,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景睿……”言豫津颤声道,“你个没义气的,还不快来救我……”

  “救你?”夏冬的视线扫过来,柔声问道,“小睿,你要过来救他吗?”

  萧景睿的头顿时摇得像个拨浪鼓。

  “小津,你问我东海好不好玩是吧?可惜我不知道,因为我根本没去过。”夏冬的手指突然发力,在言豫津的脸蛋上狠狠拧了一下,一团红红的指印晕开,萧景睿看着都觉得牙根发疼,“你知不知道我去哪里了?是滨州啊,那里真是个又穷又荒的地方,要调查的事情也麻烦,花了我好大的力气才查清楚!这么头疼的差事是谁给我招来的呢,我想想看……”

  “救命啊——”言豫津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毫不夸张地惨叫起来,“我又不是故意的……谁知道皇上会派您去……”

  “你叫救命有用吗?”夏冬阴冷一笑,“夏秋去了东海,夏春到青江州接他媳妇去了,我看谁能来救你。你这个不听话的小子,出去玩还给我惹事回来,嫌你夏冬姐姐太清闲是不是?如果我真的没别的事情做,还可以调教你们啊,是不是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忘了以前的疼了?”

  听到“调教”二字,两个贵公子同时有些脚软。

  据说有一个关于驯犬的理论,说是无论多么性烈、多么凶猛的犬类,之所以从来不敢反抗主人,就是因为当它还很幼小的时候,每次反抗都会被主人用木棒狠打一顿。因为太小,所以从来就没有斗赢过,打得日子长了,它的脑子里便会形成一个定式,认为这个人是绝对无法反抗的,即使将来长大了,力气和尖牙都远非昔日可比,可一见到曾调教过它的主人,还是会立刻变得温驯无比。

  萧景睿和言豫津便是当年那一群“幼犬”中的两只,而夏冬,自然就是“驯犬”人。

  大梁国历代皇帝身边都有一个直属的监察机构——悬镜司,成员被称为悬镜使,以师徒相传的形式代代延续,对君主有极高的忠诚度,向来只奉皇帝诏命行事,调查最重要、最隐秘的事件。本代悬镜司首领夏江共收了三个徒弟,夏秋、夏冬是对双胞兄妹,夏春则与他们并无血缘关系。三人性格迥异,但却与历代悬镜司成员一样,彼此间感情极是深厚。本来悬镜使的职责里并不包含“驯犬”这一项,可没想到十七年前的一天,皇帝陛下突发奇想,觉得世家子弟娇生惯养,多不成器,不是朝廷之福,故而在宫城内辟出一个角落,命名为树人院,京都三品以上官员家五至十一岁的男孩子,统统送进树人院里,由悬镜使进行筋骨磨炼。夏春、夏秋为人还算温和,虽然督导严格,但起码会考虑这群小宝贝们的承受能力。唯有时年二十岁的夏冬,刚刚出师,一腔报效皇家的热血,简直是把她师父训练她的一套直接拿来训练这些娇嫩嫩的“幼犬”们,每天都能听到树人院一片嗷嗷惨叫之声。可怜言豫津当时刚满五岁,粉妆玉琢,如珠如宝。本来是一株骄傲张扬的小幼苗,没几天就被调教成一见到夏冬姐姐便会自动如霜打过一般蔫蔫地卷起所有的叶片儿,这病根儿直到现在还一点都没见好。

  “夏……夏冬姐姐……”萧景睿因为受折磨的时间较短,故而症状比言豫津略微轻些,壮着胆子道,“豫津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们在路上碰见那对告状的老夫妇,总不能不管啊……”

  夏冬“哼”了一声,扭着言豫津手腕的力度并没有减轻,反而将脸更逼近了一些。其实单就容貌而言,夏冬虽然生来的雌雄莫辨,却也称得上非常俊美,因为精修内功的关系,显得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可对于脑海中全是惨痛记忆的的言豫津而言,这张美丽的脸却无异于魔鬼的面具,眼看着它一寸寸向自己逼近,这位国舅公子只觉得头皮阵阵发麻,几乎忍不住要开始尖叫。

  “小津,不要说话,扶着我,慢慢走到官道上去……”细若游丝的话语在此时钻入耳中,靠过来的身体突显沉重,腥甜的血气也同时游入鼻间。言豫津心头一沉,但他很快就稳住了自己的表情,不着痕迹地调整了一下站立的角度,支撑住夏冬已有些不稳的躯体,口中仍以告饶的口气道:“夏冬姐姐别生气嘛,等姐姐回京交了差,想怎么罚我就怎么罚我好了。”说着抽出一只手挽住了夏冬的臂弯,半侧过身子,顺势甩给萧景睿一个暗示的眼神。

  萧景睿一怔,毕竟算是有些江湖历练,立即也察觉出情况的异常。虽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和表情,但视线已快速地左右轻扫了一遍,再屏息静气地感应四周,果然感觉到一些淡淡的杀气弥过。

  “你这小子,从小就是嘴甜。”夏冬展颜一笑,中性的面孔上顿时显露出女性的妩媚,“你以为可以施缓兵之计吗?被我捉住就别想逃啦,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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