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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篇 元明传来之讲史(下)(2)


  现存之《水浒传》则所知者有六本,而最要者四:

  一曰一百十五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东原罗贯中编辑”,明崇祯末与《三国演义》合刻为《英雄谱》,单行本未见。其书始于洪太尉之误走妖魔,而次以百八人渐聚山泊,已而受招安,破辽,平田虎王庆方腊,于是智深坐化于六和,宋江服毒而自尽,累显灵应,终为神明。惟文词蹇拙,体制纷纭,中间诗歌,亦多鄙俗,甚似草创初就,未加润色者,虽非原本,盖近之矣。其记林冲以忤高俅断配沧州,看守大军草场,于大雪中出危屋觅酒云:

  ……却说林冲安下行李,看那四下里都崩坏了,自思曰:“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叫泥水匠来修理。”在土炕边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说(五里路外有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来,信步投东,不上半里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拜曰:“愿神明保祐,改日来烧纸。”却又行一里,见一簇店家,林冲径到店里。店家曰:“客人那里来?”林冲曰:“你不认得这个葫芦?”店家曰:“这是草场老军的。既是大哥来此,请坐,先待一席以作接风之礼。”林冲吃了一回,却买一腿牛肉,一葫芦酒,把花枪挑了便回,已晚,奔到草场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庇护忠臣义士,这场大雪,救了林冲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九回《豹子头刺陆谦富安》)

  又有一百十回之《忠义水浒传》,亦《英雄谱》本,“内容与百十五回本略同”(《胡适文存》三)。别有一百二十四回之《水浒传》,文词脱略,往往难读,亦此类。

  二曰一百回本《忠义水浒传》。前署“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百川书志》六)。即明嘉靖时武定侯郭勋家所传之本,“前有汗太函序,托名天都外臣者”(《野获编》五)。今未见。别有本亦一百回,有李贽序及批点,殆即出郭氏本,而改题为“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然今亦难得,惟日本尚有亨保戊申(一七二八)翻刻之前十回及宝历九年(一七五九)续翻之十一至二十回,亦始于误走妖魔而继以鲁达林冲事迹,与百十五回本同,第五回于鲁达有“直教名驰塞北三千里,证果江南第一州”之语,即指六和坐化故事,则结束当亦无异。惟于文辞,乃大有增删,几乎改观,除去恶诗,增益骈语;描写亦愈入细微,如述林冲雪中行沽一节,即多于百十五回本者至一倍余:

  ……只说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些焰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振得动。林冲道,“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便去包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锁了,带了钥匙,信步投东,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遈背着北风而行,──那雪正下得紧。行不上半里多路,看见一所古庙,林冲顶礼道,“神明庇估,改日来烧钱纸。”又行了一回,望见一簇人家,林冲住脚看时,见篱笆中挑着一个草帚儿在露天里。林冲径到店里;主人道,“客人那里来?”林冲道,“你认得这个葫芦么?”主人看了,道,“这葫芦是草料场老军的。”林冲道,“如何?便认的。”店主道,“既是草料场看守大哥,且请少坐,天气寒冷,且酌三杯权当接风。”店家切一盘熟牛肉,烫一壶热酒,请林冲。又自买了些牛肉,又吃了数杯,就又买了一葫芦酒,包了那两块牛肉,留下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怀内揣了牛肉,叫声“相扰”,便出篱笆门,依旧迎着朔风回来。看那雪,到晚越下的紧了。古时有个书生,做了一个词,单题那贫苦的恨雪:

  广莫严风刮地,这雪儿下的正好,拈絮挦绵,裁几片大如栲栳,见林间竹屋茅茨,争些儿被他压倒。

  富室豪家,却道是“压瘴犹嫌少”,向的是兽炭红炉,穿的是棉衣絮袄,手拈梅花,唱道“国家祥瑞”,不念贫民些小。高卧有幽人,吟咏多诗草。

  再说林冲踏着那瑞雪,迎着北风,飞也似奔到草场门口,开了锁,入内看时,只叫得苦。原来天理昭然,佑护善人义士,因这场大雪,救了林冲的性命:那两间草厅,已被雪压倒了。……(第十回《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三曰一百二十回本《忠义水浒全书》。亦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与李贽序百回本同。首有楚人杨定见序,自云事李卓吾,因袁无涯之请而刻此传;次发凡十条,次为《宣和遗事》中之梁山泺本末及百八人籍贯出身。全书自首至受招安,事略全同百十五回本,破辽小异,且少诗词,平田虎王庆则并事略亦异,而收方腊又悉同。文词与百回本几无别,特于字句稍有更定,如百回本中“林冲道,‘如何?便认的。’”此则作“林冲道,‘原来如此。’”诗词又较多,则为刊时增入,故发凡云,“旧本去诗词之烦芜,一虑事绪之断,一虑眼路之迷,颇直截清明,第有得此以形容人态,颇挫文情者,又未可尽除,兹复为增定,或撺原本而进所有,或逆古意而益所无,惟周劝惩,兼善戏谑”也。亦有李贽评,与百回本不同,而两皆弇陋,盖即叶昼辈所伪托(详见《书影》一)。

  发凡又云,“古本有罗氏致语,相传灯花婆婆等事,既不可复见,乃后人有因‘四大寇’之拘而酌损之者,有嫌一百二十回之繁而淘汰之者,皆失。郭武定本即旧本移置阎婆事,甚善,其于寇中去王田而加辽国,犹是小家照应之法,不知大手笔者正不尔尔。”是知《水浒》有古本百回,当时“既不可复见”;又有旧本,似百二十回,中有“四大寇”,盖谓王田方及宋江,即柴进见于白屏风上御书者(见百十五回本之六十七回及《水浒全书》七十二回)。郭氏本始破其拘,削王田而加辽国,成百回;《水浒全书》又增王田,仍存辽国,复为百廿回,而宋江乃始退居于四寇之外。然《宣和遗事》所谓“三路之寇”者,实指攻夺淮阳京西河北三路强人,皆宋江属,不知何人误读,遂以王庆田虎辈当之。然破辽故事虑亦非始作于明,宋代外敌凭陵,国政弛废,转思草泽,盖亦人情,故或造野语以自慰,复多异说,不能合符,于是后之小说,既以取舍不同而纷歧,所取者又以话本非一而违异,田虎王庆在百回本与百十七回本名同而文迥别,殆亦由此而已。惟其后讨平方腊,则各本悉同,因疑在郭本所据旧本之前,当又有别本,即以平方腊接招安之后,如《宣和遗事》所记者,于事理始为密合,然而证信尚缺,未能定也。

  =====【注释】=====

  《英雄谱》:明崇祯间刻印。每页分上下两栏,上为《忠义水浒传》,下为《三国演义》。

  郭勋:明濠州(治所今安徽凤阳)人。明开国功臣郭英之后,袭封武定侯。

  李贽(1527─1602):字卓吾,别号温陵居士,明泉州晋江(今属福建)人。曾任云南姚安知府。所撰有《焚书》《藏书》等,曾评点《水浒传》。

  享保:日本中御门天皇的年号(1716─1736)。宝历,日本桃园天皇的年号(1751─1764)。

  杨定见:字凤里,明麻城(今属湖北)人。他在《忠义水浒全书·小引》中说:“吾之事卓吾先生也,貌之承而心之委,无非卓吾先生者。……自吾游吴,访陈无异使君,而得袁无涯氏。……嗣是数过从语,语辄及卓老,求卓老遗言甚力,求卓老所批阅之遗书又甚力,无涯氏岂狂耶癖耶?吾探吾行笥,而卓吾先生所批定《忠义水浒传》及《杨升庵集》二书与俱,挈以付之。无涯欣然如获至宝,愿公诸世。”

  袁无涯:名叔度,明末苏州人。经营“书植堂”,刊行书籍。

  叶昼:字文通,明无锡(今属江苏)人。撰有《悦客编》等。

  常假托名人评点诸书。周亮工《因树屋书影》指出:“当温陵《焚、藏书》盛行时,坊间种种借温陵之名以行者,如《四书第一评、第二评》《水浒传》《琵琶》《拜月》诸评,皆出文通手。”

  百十七回本:今所见《水浒》无百十七回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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