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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中俄文字之交


  十五年前,被西欧的所谓文明国人看作半开化的俄国,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十五年以来,被帝国主义者看作恶魔的苏联,那文学,在世界文坛上,是胜利的。这里的所谓“胜利”,是说:以它的内容和技术的杰出,而得到广大的读者,并且给与了读者许多有益的东西。

  它在中国,也没有出于这例子之外。

  我们曾在梁启超所办的《时务报》上,看见了《福尔摩斯包探案》的变幻,又在《新小说》上,看见了焦士威奴(Jules Verne)所做的号称科学小说的《海底旅行》之类的新奇。后来林琴南大译英国哈葛德(H. Rider Haggard)的小说了,我们又看见了伦敦小姐之缠绵和菲洲野蛮之古怪。至于俄国文学,却一点不知道,──但有几位也许自己心里明白,而没有告诉我们的“先觉”先生,自然是例外。不过在别一方面,是已经有了感应的。那时较为革命的青年,谁不知道俄国青年是革命的,暗杀的好手?尤其忘不掉的是苏菲亚,虽然大半也因为她是一位漂亮的姑娘。现在的国货的作品中,还常有“苏菲”一类的名字,那渊源就在此。

  那时──十九世纪末──的俄国文学,尤其是陀思妥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作品,已经很影响了德国文学,但这和中国无关,因为那时研究德文的人少得很。最有关系的是英美帝国主义者,他们一面也翻译了陀思妥夫斯基,都介涅夫,托尔斯泰,契诃夫的选集了,一面也用那做给印度人读的读本来教我们的青年以拉玛和吉利瑟那(Rama and Krishna)的对话,然而因此也携带了阅读那些选集的可能。包探,冒险家,英国姑娘,菲洲野蛮的故事,是只能当醉饱之后,在发胀的身体上搔搔痒的,然而我们的一部分的青年却已经觉得压迫,只有痛楚,他要挣扎,用不着痒痒的抚摩,只在寻切实的指示了。

  那时就看见了俄国文学。

  那时就知道了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我们岂不知道那时的大俄罗斯帝国也正在侵略中国,然而从文学里明白了一件大事,是世界上有两种人:压迫者和被压迫者!

  从现在看来,这是谁都明白,不足道的,但在那时,却是一个大发见,正不亚于古人的发见了火的可以照暗夜,煮东西。

  俄国的作品,渐渐的绍介进中国来了,同时也得了一部分读者的共鸣,只是传布开去。零星的译品且不说罢,成为大部的就有《俄国戏曲集》十种和《小说月报》增刊的《俄国文学研究》一大本,还有《被压迫民族文学号》两本,则是由俄国文学的启发,而将范围扩大到一切弱小民族,并且明明点出“被压迫”的字样来了。

  于是也遭了文人学士的讨伐,有的主张文学的“崇高”,说描写下等人是鄙俗的勾当,有的比创作为处女,说翻译不过是媒婆,而重译尤令人讨厌。的确,除了《俄国戏曲集》以外,那时所有的俄国作品几乎都是重译的。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作家的名字知道得更多了,我们虽然从安特来夫(L.Andreev)的作品里遇到恐怖,阿尔志跋绥夫(M.Artsy-bashev)的作品里看见了绝望和荒唐,但也从珂罗连珂(V.Korolenko)学得了宽宏,从戈理基(Maxim Gorky 编注:即高尔基)感觉了反抗。读者大众的共鸣和热爱,早不是几个论客的自私的曲说所能掩蔽,这伟力,终于使先前的膜拜曼殊斐儿(Katherine Mansfield)的绅士也重译了都介涅夫的《父与子》,排斥“媒婆”的作家也重译着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了

  这之间,自然又遭了文人学士和流氓警犬的联军的讨伐。对于绍介者,有的说是为了卢布,有的说是意在投降,有的笑为“破锣”,有的指为共党,而实际上的对于书籍的禁止和没收,还因为是秘密的居多,无从列举。

  但俄国文学只是绍介进来,传布开去。

  有些人们,也译了《莫索里尼传》,也译了《希特拉传》,但他们绍介不出一册现代意国或德国的白色的大作品,《战后》是不属于希特拉[21]的卐字旗下的,《死的胜利》[22]又只好以“死”自豪。但苏联文学在我们却已有了里培进斯基的《一周间》[22]革拉特珂夫的《士敏土》,法捷耶夫的《毁灭》,绥拉菲摩微支的《铁流》;此外中篇短篇,还多得很。凡这些,都在御用文人的明枪暗箭之中,大踏步跨到读者大众的怀里去,给一一知道了变革、战斗、建设的辛苦和成功。

  但一月以前,对于苏联的“舆论”,刹时都转变了,昨夜的魔鬼,今朝的良朋,许多报章,总要提起几点苏联的好处,有时自然也涉及文艺上:“复交”[24]之故也。然而,可祝贺的却并不在这里。自利者一淹在水里面,将要灭顶的时候,只要抓得着,是无论“破锣”破鼓,都会抓住的,他决没有所谓“洁癖”。然而无论他终于灭亡或幸而爬起,始终还是一个自利者。随手来举一个例子罢,上海称为“大报”的《申报》,不是一面甜嘴蜜舌的主张着“组织苏联考察团”(三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时评),而一面又将林克多的《苏联闻见录》称为“反动书籍”(同二十七日新闻)么?

  可祝贺的,是在中俄的文字之交,开始虽然比中英,中法迟,但在近十年中,两国的绝交也好,复交也好,我们的读者大众却不因此而进退;译本的放任也好,禁压也好,我们的读者也决不因此而盛衰。不但如常,而且扩大;不但虽绝交和禁压还是如常,而且虽绝交和禁压而更加扩大。这可见我们的读者大众,是一向不用自私的“势利眼”来看俄国文学的。我们的读者大众,在朦胧中,早知道这伟大肥沃的“黑土”[25]里,要生长出什么东西来,而这“黑土”却也确实生长了东西,给我们亲见了:忍受,呻吟,挣扎,反抗,战斗,变革,战斗,建设,战斗,成功。

  在现在,英国的萧,法国的罗兰,也都成为苏联的朋友了[26]。这,也是当我们中国和苏联在历来不断的“文字之交”的途中,扩大而与世界结成真的“文字之交”的开始。

  这是我们应该祝贺的。

  十二月三十日

  =====【注释】=====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文学月报》第一卷第五、六号合刊。

   《时务报》:旬刊,一八九六年(清光绪二十二年)八月在上海创刊,梁启超主编,是当时鼓吹变法维新的主要刊物,一八九八年七月停刊。

   《福尔摩斯包探案》:英国作家柯南道尔(1859─1930)作的侦探小说。福尔摩斯是书中的主要人物。

   《新小说》:月刊,一九〇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十月在日本横滨创刊,梁启超主编。该刊除登载创作小说之外,也刊登翻译小说。

   焦士威奴(1828─1905):通译儒勒·凡尔纳,法国小说家。

  著有科学幻想及冒险小说《海底两万里》《神秘岛》《格兰特船长的女儿》等多种。

   哈葛德(1856─1925):英国小说家。林琴南曾依靠别人口述,用文言翻译过他的《迦茵小传》《埃及金塔剖尸记》《斐洲烟水愁城录》。

   苏菲亚:即别罗夫斯卡娅(俄文: Перовская Софья Львовна,缩写:С.Л.Перовская,1853─1881),俄国女革命家,民意党领导人之一。因参加一八八一年三月一日暗杀沙皇亚历山大二世,于同年四月三日被沙皇政府杀害。清末中国无政府主义者所办的刊物《新世纪》第二十七号(一九〇七年十二月),曾介绍过她的事迹,刊出她的照片。

   拉玛和吉利瑟那:都是印度神话中的人物。

   《俄国戏曲集》:共学社丛书之一,一九二一年商务印书馆出版。它包括戏曲十种:果戈理的《巡按》(贺启明译),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雷雨》(耿济之译),屠格涅夫的《村中之月》(耿济之译),托尔斯泰的《黑暗之势力》(耿济之译)和《教育之果》(沈颖译),契诃夫的《海鸥》(郑振铎译)、《伊凡诺夫》《万尼亚叔父》和《樱桃园》(三者均耿式之译),史拉美克的《六月》(郑振铎译)。

   《俄国文学研究》:《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的增刊,一九二一年九月出版。内收郑振铎《俄国文学的启源时代》、耿济之《俄国四大文学家合传》、沈雁冰《近代俄国文学家三十人合传》、鲁迅《阿尔志跋绥甫》、郭绍虞《俄国美论及其文艺》、张闻天《托尔斯泰的艺术观》、沈泽民《俄国的叙事诗歌》等论文,以及鲁迅、瞿秋白、耿济之等所译俄国文学作品多篇。

   《被压迫民族文学号》:即《被损害民族的文学号》,《小说月报》第十二卷第十期专刊,一九二一年十月出版。内收鲁迅译的《近代捷克文学概观》(捷克凯拉绥克作)和《小俄罗斯文学略说》(德国凯尔沛来斯作)、沈雁冰译的《芬兰的文学》(Hermione Ramsder 作)、沈泽民译的《塞尔维亚文学概观》(Chedo Mijatovich 作)、周作人译的《近代波兰文学概观》(波兰诃勒温斯奇作)等论文,以及鲁迅、沈雁冰等所译芬兰、保加利亚、波兰等国文学作品多篇。

   指那时曾留学英美的某些绅士派如吴宓等人,参看《二心集·上海文艺之一瞥》中的有关论述。

   关于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的话,见《民铎》第二卷第五号(一九二一年二月)郭沫若致李石岑函:“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处子,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

   珂罗连珂(В.Г.Короленко,1853─1921):通译柯罗连科,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小说《马尔加的梦》《盲音乐家》《我的同时代人的故事》等。

   膜拜曼殊斐儿的绅士:指陈源。他曾在《新月》第一卷第四号(一九二八年六月)《曼殊斐儿》一文中,称英国女作家曼殊斐儿是“超绝一世的微妙清新的作家”。后来,他根据英译本翻译屠格涅夫的《父与子》,一九三一年六月上海商务印书馆出版。

   郭沫若曾根据德译本翻译了列夫·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的一部分,一九三一年八月上海文艺书局出版。

   为了卢布:参看本卷第9页注及《二心集·“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

   意在投降:参看本卷第220页注[52]

   “破锣”:反动派对“普罗文学”的污蔑。当时,一般称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为“普罗文学”;“普罗”是 Proletariat(无产阶级)的音译“普罗列塔利亚”的简称。

   《战后》:德国作家雷马克的小说《西线无战事》的续篇,当时有沈叔之的中译本,一九三一年八月上海开明书店出版。

  [21] 希特拉(A.Hitler 1889─1945):通译希特勒,德国法西斯头子,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祸首之一。下文的“卐”字旗,即德国法西斯的旗子。“卐”,纳粹党的党徽。

  [22] 《死的胜利》:意大利作家邓南遮在一八九四年出版的小说,当时有芳信的中译本,一九三二年十月上海光华书局出版。

  [23] 里培进斯基(Ю.Н.Либезинский,1898─1959) 通译里别进斯基,苏联作家。所作《一周间》,当时我国有蒋光慈的译本,一九三〇年一月北新书局出版。又有江思、苏汶的译本,一九三〇年三月上海水沫书店出版。

  [24] “复交”:国民党政府在一九二七年十二月十四日宣布和苏联断绝邦交,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宣布复交。

  [25] “黑土”:苏联的黑土区面积广大,有以“黑土”作为它的代称的。如丹麦文艺批评家和文学史家乔治·勃兰兑斯(1842─1927),曾在他写的《俄国印象记》一书中称俄国为“黑土”。

  [26] 指英国作家萧伯纳和法国作家罗曼·罗兰。罗曼·罗兰在俄国十月革命后对苏联持友好态度,一九三一年发表《与过去告别》一文,热烈支持无产阶级革命。萧伯纳,参看本书《谁的矛盾》及其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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