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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张景瑞问他:“你多咱说他不是好玩艺?他赏你一皮鞋,你也没敢吱声呀。”

  张富英的那一皮鞋脚,老孙头认为是可耻的事,他不愿提起,还瞒着他的老伴,张景瑞如今说出来,这不是有心刁难他是啥?对于这种有意的刁难,老孙头照例是不给回答的,他还是接着他前面的话说道:“都说,他改了,不逛道儿了,能做咱们头行了,我说:‘不行,改不了的。你们要不信,走着瞧吧。’老言古语没错提:‘兔子多咱也驾不了辕’。”

  张景瑞说:“啥老言古语?尽你自己瞎编的。”

  “说他是兔子,是我瞎编?依我说:他不光是兔子,还是耗子呢。”

  萧祥笑着,插进来问他:“你说他是耗子,窟窿在哪?”

  老孙头见问,眯着左眼说:“咱们屯子里人,各干各的,都不一个心,这不算窟窿?”

  萧队长点头,据他了解,也正是这样。他望着人堆里问道:“郭全海呢?”

  老孙头接嘴:“你还记得他?他可倒霉了,给人撵出了农会,卖零工夫去了。”

  老田头说:“昨儿上山帮人拉套子去了。”

  又唠了一会,吃头晌饭的时候早过了,人们都回家吃饭。萧队长来了,有人撑腰,往后也不怕张富英,李桂荣再折磨人了,人们心都敞亮了。

  吃完头晌饭,萧队长召集工作队员们在农会西屋开一个小会。

  这回萧队长带的工作队,除老万外,都是新人。老解放区干部多半都调往南满作开辟工作,小王、刘胜也都调走了。这十六个年轻人,都是这一年多土地改革当中各区各屯涌现出来的新积极分子。五股中有四股不识字,或才学字,可是他们都积极能干,勇敢负责。在一年多的土地改革运动中,他们掌握了阶级斗争的本领。从质量上来说,这个工作队是并不弱的。在县里,他们开了五天会,萧队长和其他两个县委干部从头到尾参加了。实际上,那就是讨论和学习《中国土地法大纲》的一个短期训练班。今天的会是讨论工作的方式和对老百姓的态度,萧队长也参加了,并且讲了话。讲完话以后,他叫他们自己讨论,他先退会。他要到屯子里的熟人家里去串串门子。去了解他们的生活和心情。也想从他们嘴上真切地了解屯子里的情形。他回到东屋,喝一口水,再走出来,听到西屋他们在讨论。一个声音问:“恨铁不成钢,算不算包办代替呀?”许多声音说:“咋不算呢?”他没细听,就走出院子,迈出大门,顺着公路走。清雪还飘着,天又起了风,他把跳猫皮帽的耳扇放下,紧紧扣住。他想先到烈属赵大嫂子家里去瞧瞧。他记得她住南门里,就往南走。半道问人,才知道她早搬到北门,就又折回往北走。赵大嫂子住在一家大院子里,和另外一家姓李的寡妇伙住在东屋。她住北炕,李家住南炕。他迈进门,锁住就从炕上跳下来,抱住萧队长的腿脚欢叫道:“大叔,大叔。”

  一面叫着,一面吊住萧队长的胳膊,把自己的身子悬空吊起来,两个乌黑的光脚丫子蹬在萧队长的腿上和身上,一股劲地往上爬。赵大嫂子忙喝道:“锁住,我看你是少揍了。把叔叔裤袄都蹬埋汰了。还不快下来,看我揍你了。”

  锁住并没有下来。他知道他妈舍不得打他。他紧紧地缠住萧队长的脖子。赵大嫂子也真没有揍他。萧队长搂住锁住,亲亲他脸蛋,把他放在炕头上,自己就坐在炕沿。赵大嫂子正在用秫秸皮子编炕席,这是她们的副业生产。

  萧队长特意来瞧瞧,她感到欢喜,好像是见到亲人似的,忙下地来,跟南炕借了个烟袋,借些黄烟,又用麻秆到外屋灶坑对了个火,给萧队长抽烟。萧祥点起烟来,一面抽着,一面唠家常,看到她的炕琴上的破被子,他动问道:“大嫂子,有啥困难吗?”

  赵大嫂子说:“有啥困难呀?在‘满洲国’,穷得锅盖直往锅上粘,也过来了。这会子还有啥困难?有点小困难,小嘎短一点零化,编这席子,倒动点儿,也能解决了。”

  “他们帮助你们吗?”

  “你说谁?”赵大嫂子一面编席子,一面问,“你说农会?他们都不管我们。”

  “过年过节,也不来慰劳?”

  赵大嫂子笑一笑,只是不说。她总是想起赵玉林的屈己待人的脾性,遇事宁肯自己吃点亏,不叫亏了人。在人背后,也不轻易说人家坏话,南炕李寡妇却忍不住,代她诉说了。“慰劳?都把东西慰劳妇女会长小糜子去了。他们早忘了慰劳烈属军属这回事。”

  “有人挑水吗?”

  李寡妇又代她回答:“郭主任要在屯子里,见天来帮大嫂子挑水、劈柴。郭主任要是走了,咱们两家抬水喝,十冬腊月,没有帽子,出外抬水,别的还好,就这耳丫子冻得够呛。”

  萧队长问道:“小猪倌不是还在这儿吗,咋不叫他去挑水?”

  南炕李寡妇笑着又代她回说:“这都是大嫂子诚心忠厚,老念着人家是没爹没妈没人心疼的孩子,粗活都不叫他干,怕他累了。还送他上小学校念书。萧队长你还没有看到大嫂子这份好心呀,这真是遍天下少有。自己亲生孩子锁住还是光脚丫子呢,小猪倌早穿上鞋了。”

  赵大嫂子低头不吱声。她在编炕席。萧队长望着她的头顶,她的头发有些焦黄了,这是营养不够的生活的标记,但是她有劳动人民的好性格,纵令自己也在困难里,也还是照顾别人,体贴别人,宁肯自己心疼的独生孩子光着脚丫子,先做鞋子给那寄养在她家的穷孩子穿上。这炕席,还有围粮食囤子的茓子①,都是元茂屯的穷妇女,打街里兜揽回来的活计。张富英和小糜子没有来领导她们、组织她们。这屯子的妇女的副业生产,带自发的性质。

  ①用高粱秆皮子或是芦苇编制的围成粮食囤的粗席。

  萧队长没有久坐,他怕坐久了、唠多了,一不小心,提到赵玉林,引起她伤感。他辞了出来。在大门外,遇到一个小学生,夹着书包,满脸含笑跑进来。他穿一件青斜纹布的对襟棉袄,一条直贡呢棉裤,萧队长跟他打招呼,眼睛瞅着他脚上,他穿一双青绒鞋面的棉鞋,又结实又好看。这是猪倌吴家富。

  萧队长瞅着小猪倌的棉鞋,想起锁住蹬在他身上的一双小小的乌黑的光脚丫子,心里想着:“百里挑一的妇女,屈己待人,跟赵玉林同志一模一样。”他问小猪倌:“念的啥书?老师好不好?”临了又鼓励几句,才走出来。小猪倌跑了回去,在萧队长背后,风把赵家嚷嚷的声音,刮了过来,那里头有锁住的欢叫大嚷的声音。

  萧队长拐一个弯,往东走去。他要去瞧瞧白玉山媳妇。白玉山托他捎回的家信,早晨人多,乱乱嘈嘈,忘了给她。他记得他们住在东门里,就往东门走。

  白大嫂子也在编炕席。她是细活①的能手。往年,要是卖给大肚子的席子,她顶多使出六分本领来编织。这一批席子和茓子,打听到是公家收买,她使出十分本领来编织。席子和茓子编得结实又光趟。从打白玉山成了公家人以后,白大嫂子对官差都分外卖力,公家定做的什么,落到她手,她做得分外精致。为什么呢?为了那是八路的,她掌柜的不也是八路军吗?

  ①做鞋、裁衣、编炕席等,都称细活。地里活称粗活。

  在屯子里,一家子有人出门在外,家里人就常记挂着。白大嫂也是这样子。她编炕席的时候,也在寻思。妇女低头干细活,是不能不想自己外头的人的。白大嫂子却是这样子的妇女,心里想得发痛了,嘴头上也不承应。要是有人问她道:“白大嫂子,记不记挂你家掌柜的呀?”

  她就仰起脸来说:“记挂他干啥?我才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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