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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长脖卖掉媳妇以后,平日倒腾点破烂①,贩卖点馃子,这不够吃喝,更不够买烟。韩老六有时接济他一点,就这样他成了韩家大院的腿子。屯子里的人都说:“韩老六做的哪一件坏事也少不了韩长脖。”

  ①收买破烂衣物,又卖给人。

  这时候,韩老六瞅瞅韩长脖,说道:“别看这会子威风,站不长的。”

  韩长脖附和道:“那还用说。”

  “这几天,你加点小心。我跟你六婶子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还能带家当进棺材去吗?保住家业,还不是你们哥几个的?可要小心,共产党不是好对付的,‘满洲国’时候,一个赵尚志就闹得关东军头痛。”韩老六说到这儿,停了一停,又问道:“你近来有些啥困难?”

  韩长脖吞吞吐吐说:“还能对付,就是……”

  韩老六没等他说完,就朝里屋叫唤道:“你来一下。”

  韩老六的大老婆子应声走出来。这是一个中间粗、两头尖的枣核样的胖女人,穿一件青绸子大褂,衔一根青玉烟嘴的长烟袋。韩长脖连忙站起来,哈着腰道:“六婶子。”

  韩老六一面擦根火柴点着灭了的烟灯,一面问道:“前儿李振江送来那笔款,还剩多少?”

  “剩不多了,只有几个零头了。”大枣核存心把剩下的钱,往少处说。

  韩老六吩咐:“拿来给世才。”

  韩长脖忙说:“不用,不用,六婶子你甭去拿。”嘴上这样说,却站着不动,等大枣核进去又出来,把一小卷票子塞进他的发黄的白布小衫兜兜里,他才哈腰道谢,退着往外走。韩老六说:“走了?捎个信给李振江、田万顺,叫他们来这一下。”说罢,他又躺在烟灯的旁边,大老婆子坐在炕沿,咕咕噜噜埋怨起来。她怨世道,怨人心,又怨这个穷本家一月两头来,成了个填不满的耗子窟窿眼。她说:“来一回又一回,夜猫子拉小鸡,有去无回。亏他这瘦长脖子还能顶起那副脸。”

  韩老六听到院子里狗咬,鹅叫,接着屋外有脚步声音,骂他大老婆子道:“你懂啥?你就看见眼皮底下几个钱。快到里屋去。看有人来了。”大枣核顺从地走了进去。一个戴尖顶草帽、穿破蓝布衫的人走了进来。这个人看来岁数不小,辛苦生活的深深的皱纹刻在他的眼角上和额头上,嘴巴上的几根山羊胡须上满沾着尘土。一进屋里,他把草帽取下来,拿在手里,走到炕边,尊一声:“六爷。”大烟冒着香气,烧得嗞嗞响,韩老六没有回答。当院又叫闹起来。有人骂那狂咬猛扑的大牙狗①:“没长眼的家伙,才几天不来,就不认识了?六爷在吗?”那人一面问,一面进了外屋。

  “进来吧,老李。”韩老六热心招呼,连忙坐起来。李振江笑着走进来,把那帽檐搭拉下来的发黑的毡帽摘下来,挨近炕沿说:“六爷,今儿晌午来一帮子人,说是工作队,不知道是来干啥的。哦,你也来了吗,老田头?”他扭过头去,跟田万顺招呼,好像才看见他似的。

  韩老六从炕桌上拿起一把小小的有蓝花的日本瓷茶壶,把着壶嘴,喝一口,又轻轻地咳嗽一声,再用他那一双小绿豆眼睛向李振江和田万顺瞅了一眼,才慢慢吞吞地说道:“你俩都去租别人家的地吧,我地不够种了。”

  田万顺像是触了一个闷雷,直直溜溜地站在那里,用手紧紧捏着草帽边发呆。韩老六要他退佃,他租不到好地种,还不清拉下的饥荒②,他跟他的瞎老婆子,又得要饭啦。李振江可不大着忙,他皱着两撇宽宽的黑眉,寻思一会。他想:韩大棒子又玩什么花招呢?备不住烟土涨价,想加租罢?但到后来,他想到了正题:一定是看工作队来,要找他帮忙,先来这着下马威。李振江笑着,眼睛闪出明亮的光来,他说:“地是六爷的,六爷要收,咱没话说。”

  ①牙狗即公狗。
  ②拉下的饥荒,即欠下的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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