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沉寂了半个多世纪之后,章克标再度成为“海上闻人”。
今年1月13日,上海一张报纸的头版刊登了一位百岁老人亲拟的征伴求侣启事和
他的大幅彩色照片。“百岁老人征婚”成了当天上海人茶余饭后的话题。“不好意
思,我一不小心变成新闻人物了!”———百岁老人章克标诙谐地说。
看过《文坛登龙术》,看过《文苑草木》,知道他是郁达夫的朋友、金庸的中
学老师。来到海宁不会想不到去看看章克标先生,可再一想九十九岁的老人,定然
眼花耳聋,口齿不清,说不定还耽于病榻,也就断了这个念头。
“他很清楚,还是去吧。”在章景曙、王学海两位朋友的一再劝说下,临离开
海宁的那天上午,由学海兄陪同,我去拜访了章克标老人。
这哪里是一位世纪老人,分明是一只活蹦乱跳的猴子。
不光思维敏捷,连动作都那么利索。尤其是那份风趣,几经磨难仍未脱去早年
人们批评的那种“轻薄”———《鲁迅全集》的注释说他的《文坛登龙术》是以轻
薄无聊的态度写的。
他住在海宁县城东北角的一座单元楼的底层,仅一室一厅,小到不能再小。一
年前夫人过世,如今就他独自住在这里,洗衣做饭跑邮局,都亲自料理。
听说老人新近完成了一部30万字的《20世纪一挥手》,记述他从事文学活动的
经历。在书房兼卧室的里间坐定后,我们的谈话就由此开始。
“改了名字了,现在叫《世纪挥手》。时间过得太快了,对我来说一个世纪,
就像挥挥手那么快。我的下一部书叫《世纪回首》,回回首嘛。”说到“挥挥手”
“回回首”时,他抬起胳膊挥挥手,扭扭脑袋,那模样是自信的,也有点滑稽可笑。
就坐在他的对面,我注意到,他可真不像个百岁老人,腰身微微前倾,不显得
衰弱,只让你觉得亲切。小小的脸盘,光光净净的,细细的皱纹似显不显,通常这
样年纪的老人早该有的老年斑也难得看到。两只明亮的眼睛,虽说已有点深陷,仍
可推想年轻时该是怎样的花哨迷人。这也就难怪当年郁达夫在追求王映霞时把他当
作假想敌,邀他喝酒,一定要他保证不追求王才放心。除了才华可商究之外,以相
貌而论,郁达夫绝不是他的对手。此事的过程,他在那篇《孙百刚·王映霞·郁达
夫》里写过,据我的猜测,不会仅是郁的心病,怕孙百刚有明确的言说,要以此断
了郁“恶追”的念头,要不郁不会那么认真的对待。
“那时王映霞爱的是你吗?”
“那时没有,后来他会爱我的。”
这回答真是太妙了。
“你觉得郁达夫这个人怎么样?”
“他呀,是生在那个年代,却没怎么受了五四精神的洗礼,全是旧时代名士的
作派。他和王映霞结婚,是把王映霞当作妾看待的。这一点上,他不如徐志摩,徐
志摩是接受了五四精神的洗礼的,在爱情婚姻上是很认真的。”
又谈起几个认识的文坛人物,他都有独到的评价,比如茅盾,说茅盾本身就是
一个矛盾。对巴金的评价不低,但也有说辞,说巴金以说真话自许,不说假话是真
的,只说真话却未必。只有对叶圣陶,他说那真是人品文品如一,没得说的。
我们谈话中间,帮助老人对外联系的陈文忠先生来了。说起老人的生活,陈先
生指了指床上的陈设让我看,一并排放着两个枕头,说他的夫人过世一年多了,他
还保持着当初的格局。他平日不吃干饭,只喝粥,这是那些年在乡下养成的习惯。
他们要为他祝寿,他总是推辞,说阎王爷已经把他忘了,一祝寿阎王爷想起了会叫
他回去的。去年海宁的年轻朋友们为他过了个生日,事后他在《文汇报》上发了篇
文章叫《白寿》,意思说这是“白的”,让阎王爷千万别当真。
章先生静静地听着,微微地笑着。
该离开了,我掏出名片递了过去,老人也赠我他的名片。这是我所见过的最大
的名片,有普通名片两张那么大,横书,姓名后面两个小字是他的字恺熙,地址下
面是他的联系人陈文忠先生的地址和电话。据陈先生说,是章先生要求印这么大的。
看着名片白净的背面,我请老人签个名。也不戴眼镜,就着桌子,他写了“石山先
生作我他山之石章克标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日”三行字,笔划流畅,一点都不抖。
“祝您老活一百———五十岁。”我差点说成一百岁。
“轻声说,别让阎王爷听见。”他压低嗓门,诡谲地说。
送我们出门时,他连连鞠躬如仪,只有这点看得出他确实是个老派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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