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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她说,“能混得过去就算好的了。”

  “现在是做批发赚钱。”他先已经提过有个朋友肯带携他入股,就缺两个本钱,她没接这个喳。

  “药店关门,那小刘呢?”

  “嗳,”柄发老婆说:“那天我看见二舅妈还问,小刘先生在哪里上生意,他娘还在吧?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

  “属蛇的,”银娣说。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

  “那木匠还在那儿?”

  “那个木匠?”炳发低声问他老婆。

  “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银娣说。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

  “谁?谁?”她侄女儿追问母亲,母亲不予理睬。

  “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炳发说。

  “甚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银娣说,“不过不吃酒没那么大胆子。”

  “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她嫂子说,“前一向他乡下老婆找了来了,打架,店里打到街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甚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

  “还早呢,不到十一点。”银娣说。

  “晚了怕叫不到车。”

  “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甚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挜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

  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楼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哜哜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得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

  “还是北边佣人好。”她说,“第一没有亲戚找上门来,不像本地人。现在家里地方小,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衖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的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衖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

  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衖堂里彷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甚么人,他打我?”像小孩子已经哭完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

  “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是个南京口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张八嘴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

  “我不要呀!我不要呀!”那年轻的女人一直叫着,似乎已经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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