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故事汇 > 张爱玲 > 怨女 >  上一页    下一页


  她走了,银娣才站起来,躲在窗口一边张看。门口围得更多了。灰色的石子路上斑斑点点,都是爆竹的粉红纸屑。一只椅子倚在隔壁墙上,有一个梯级上搭着一件柳条布短衫,挽了个结。是那木匠的梯子,她认识他的衣服。他一定是刚下工回来,刚赶上看热闹。小刘也在,他的脸从人堆里跳出来,马上别人都成了一片模糊。他跟另一个伙计站在对过门口,都背剪着手朝这边望着,也像大家一样,带着点微笑。所有这些一对对亮晶晶的黑眼睛都像是苍蝇叮在个伤口上。

  她不是不知道这一关难过,但是似乎非挺过去不可。先听见说不回门,还气得要死。办喜事已经冷冷清清的。聘礼不过六金六银,据她哥哥说是北边规矩。本地讲究贵重的首饰,还有给一百两金子的,银子论千。没吃过猪肉,也看见过猪跑,就当他们这样没见过世面,没个比较。她哥哥嫂嫂当然是拣好的说,讲起来是他们家少爷身体不好,所以没有铺张,大概也算是体谅女家。替他们代办嫁妆,先送到他们店里,再送到男家,她看着似乎没甚么好。等过了门,嫁妆摆在新房里,男家亲戚来看,都像是不好说甚么,连佣人脸上的神气都看得出。再没有三朝回门,这还是娶亲?还是讨小?以后在他家怎样做人?

  她来到他家没跟新郎说过话。今天早上确实知道不回门,才开口跟他说他家里这样看不起她。

  “你坐到这边来。”他那高兴的神气她看着就有气。“我听不见。”

  “眼睛瞎,耳朵也聋?”

  他沉下脸来,恢复平常那副冷漠的嘴脸,倒比较不可恶。两人半天不说话,她又坐到床上去,坐在他旁边,牵着钮扣上挟着的一条狗牙边湖色大手帕,抹抹嘴唇,斜瞟了他一眼,把手帕一甩,挥了挥他的脸。“生气了?”

  “谁生气?气甚么?”他的手找到了她的膝盖,慢慢地往上爬。

  “不要闹。嗳——!上床夫妻,下床君子。嗳——再闹真不理你了。你今天不跟我回去给我爹妈磕头,你不是他们的女婿,以后正好不睬你,你当我做不到?”

  “又不是我说不去。”

  但是她知道他怕出去,人杂的地方更怕。“那你不会想办法跟老太太说?”

  “从来没听说过,才做了两天新郎就帮着新娘子说话,不怕难为情?”

  “你还怕难为情?多不要脸!”她把他猛力一推,赶紧叩上钮扣,探头望着帐子外面,怕有人进来。

  他神气僵硬起来,脸像一张团皱的硬纸。她自己也觉得说话太重了,又加上一句,“男人都是这样,”又把他一推。

  他马上软化了。“你别着急,”他过了一会才说。“我知道,这都是你的孝心。”

  归在孝心上,好让他名正言顺地屈服。于是他们落到这陷阱里,过了阴阳交界的地方,回到活人的世界来,比她记得的人世间彷佛小得多,也破烂得多,但是仍旧是唯一的真实的世界。她认识的人都在这里——闹烘烘的都在她窗户底下,在平常下午的阳光里。她恨不得浇桶滚水下去,统统烫死他们。

  楼下闹得更厉害了。新的一批红封想必已经分派了出去,轿夫们马上表示不满。

  “舅老爷高升点!”

  “好了好了,你们这些人,心平点,”姚家的男佣七嘴八舌镇压着,更嚷成一片。“舅老爷对你们客气,你们心还不足?”“好了好了,舅老爷给面子,你们索性上头上脸的,看我们回去不告诉。”

  “舅老爷高升点!舅老爷高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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