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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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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照片来,带笑欠身递给她看。“这是小康。” 发亮的小照片已经有皱纹了。草坪上照的全身像,圆嘟嘟的腮颊,弯弯的一双笑眼,有点吊眼梢。大概是雨过天青的竹布旗袍,照出来雪白,看得出胸部丰满。头发不长,朝里卷着点。比她母亲心目中的少女胖些。 她刚拿在手里看了看,一抬头看见他震恐的脸色,心里冷笑道:“当我像你讲的那些熟人的太太一样,会撕掉?”马上微笑递还给他。 他再揣在身上,谈到别处去了。 再谈下去,见她并没有不高兴的神气,便把烟灰盘搁在床上,人也斜倚在床上。“坐到这边来好不好?” 她坐了过来,低着头微笑着不朝他看。“我前一向真是痛苦得差点死了。”这话似乎非得坐近了说。信上跟他讲不清,她需要再当面告诉他一声,作为她今天晚上的态度的解释。 她厌到他强烈的注视,也觉得她眼睛里一滴眼泪都影踪全无,自己这么说着都没有真实感。 他显然在等她说下去。为什么现在好了。 九莉想道:“他完全不管我的死活,就知道保存他所有的。” 她没往下说,之雍便道:“你这样痛苦也是好的。” 是说她能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好的。又是他那一套,“好的”与“不好”,使她憎笑得要叫起来。 他从前说过:“正式结婚的还可以离婚,非正式的更断不掉。” “我倒不相信,”她想,但是也有点好奇,难道真是习惯成自然?人是“习惯的动物”,那这是动物多于习惯了。 “这个脱了它好不好?”她听见他说。 本来对坐着的时候已经感到房间里沉寂得奇怪,仿佛少了一样什么东西,是空气里的电流,感情的飘带。没有这些飘带的缭绕,人都光秃秃的小了一圈。在床沿上坐着,更觉得异样,彷佛有个真空的庐舍,不到一人高,罩住了他们,在真空中什么动作都不得劲。 但是她看见自己从乌梅色窄袖棉袍里钻出来,是他说的“舞剑的衣裳”。他坐得这样近,但是虚笼笼的,也不知道是避免接触。她挣扎着褪下那紧窄的袖子,竟如入无人之境。 她暗自笑叹道:“我们这真是灯尽油干了,不是横死,不会有鬼魂。”笑着又套上袖子,里面上身只穿着件绊带丝织背心,见之雍恨毒的钉眼看了她两眼。 又是那件车毯大衣作祟。他以为她又有了别的恋人,这次终于胸部起了变化。 她一面扣着揿钮,微笑着忙忙的出去了,仿佛忘了什么东西,去拿。 回到客室里,她褪下榻床的套子,脱了衣服往被窝里一钻。寒夜,新换的被单,里面雪洞一样清冷。她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一大早之雍来推醒了她。她一睁开眼睛,忽然双臂围住他的颈项,轻声道:“之雍。”他们的过去像长城一样,在地平线上绵延起伏。但是长城在现代没有用了。 她看见他奇窘的笑容,正像那次在那画家家里碰见他太太的时候。 “他不爱我了,所以觉得窘,”她想,连忙放下手臂,直坐起来,把棉袍往头上一套。这次他也不看她。 他回到卧室里,她把早餐搁在托盘上送了去,见她书桌抽屉全都翻得乱七八糟,又惊又气。 你看好了,看你查得出什么。 她战后陆续写的一个长篇小说的片段,都堆在桌面上。 “这里面简直没有我嚜!”之雍睁大了眼睛,又是气又是笑的说。但是当然又补了一句:“你写自己写得非常好。” 写到他总是个剪影或背影。 她不作声。她一直什么都不相信,就相信他。 还没来得及吃早饭,秀男已经来了。九莉把预备好的二两金子拿了出来,笑着交给秀男。 之雍在旁边看着,也声色不动。 这次他又回到那小城去,到了之后大概回过味来了,连来了几封信:“相见休言有泪珠……你不和我吻,我很惆怅。两个人要好,没有想到要盟誓,但是我现在跟你说,我永远爱你。” “他以为我怕他遗弃我,”她想。“其实他从来不放弃任何人,连同性的朋友在内。人是他活动的资本。我告诉他说他不能放弃小康。我可以走开的话,他根本不相信。” 她回信很短,也不提这些。卖掉了一只电影剧本,又汇了笔钱给他。 他又来信说不久可以有机会找事,显然是怕她把他当作个负担。她回信说:“你身体还没复原,还是不要急于找事的好。” 她去找比比,那天有个美国水手在他们家里,非常年青,黄头发,一切都合电影里“金童”的标准,见九莉穿着一身桃红暗花碧蓝缎袄,青绸大脚袴子,不觉眼睛里闪了一闪,彷佛在说“这还差不多。”上海除了宫殿式的汽油站,没有东方色彩。 三人围着火盆坐着,他掏出香烟来,笑向九莉道:“抽烟?” “不抽,谢谢。” “不知道怎么,我觉得你抽烟她不抽。” 九莉微笑,知道他是说比比看上去比她天真纯洁。 比比那天一派“隔壁的女孩子”作风,对水手她不敢撩拨他们,换了比较老实的,她有时候说句把色情大胆的话,使九莉听了非常诧异。她是故布疑阵,引起好奇心来,要追求很久才知道上了当。 她问他有没有正式作战过,他称为combat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九莉只知道这字眼指中世纪骑士比武或阵前二人交战,这是第一次听见用作“上火线”解,觉得古色古香,怪异可笑。那边真是另一个世界了。 她没多坐,他们大概要出去。 比比后来说:“这些美国人真没知识。”又道:“有些当兵以前都没穿过鞋。” “他们倒是肯跟你结婚,不过他们离婚容易,也不算什么,”她又说。 忽又愤然道:“都说你跟邵先生同居过。” 九莉与之雍的事实在人言藉藉,连比比不看中文书报的都终于听见了。 九莉只得微笑道:“不过是他临走的时候。” 为什么借用小康小姐的事——至少用了一半,没说强奸的话——她自己也觉得这里面的心理不堪深究,但是她认为这是比比能接受的限度。 “那多不值得,”比比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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