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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一鹏道:“哦,女同事。是你们那儿的女职员呀?怪不得你赖在上海不肯回去,我说呢,你在上海忙些什么——就忙着陪花瓶吃馆子呀?嗨嗨,你看我回去不说!”世钧这时候已经十分懊悔,不该多那一句嘴邀他同去,当下只得说道:“你别胡说了!这位顾小姐不是那样的人,你看见她就知道了。”一鹏笑道:“喂,世钧,你索性请这位顾小姐再带一个女朋友来,不然我一个人不太寂寞吗?”世钧皱眉道:“你怎么老是胡说,你拿人家当什么人?”一鹏笑道:“好好,不说了,你别认真。”

  一鹏背后虽然轻嘴薄舌的,和曼桢见了面,也还是全副绅士礼貌,但是他对待这种自食其力的女人,和他对待有钱人家的小姐们的态度,毕竟有些不同。曼桢是不知道,她还以为这人向来是这样油头滑脑的。世钧就看得出那分寸来,觉得很生气。

  一鹏多喝了两杯酒,有了几分醉意,忽然笑嘻嘻地说道:“爱咪不知怎么想起来的,给我们做媒!”世钧笑道:“给谁做媒?”一鹏笑道:“我跟翠芝。”世钧笑道:“哦,那好极了!再好也没有了!”一鹏忙道:“呃,你可别嚷嚷出来,还不知事情成不成呢!”又带着笑容微微叹一口气,道:“都是一鸣和爱咪——其实我真不想结婚!一个人结了婚就失掉自由了,你说是不是?”世钧笑道:“算了吧,你也是该有人管管你了!”

  一面说,一面在他肩膀上拍了拍。一鹏似乎很得意,世钧也觉得很高兴——倒并不是出于一种自私的心理,想着翠芝嫁掉了最好,好让他母亲和嫂嫂死了这条心。他并没有想到这一层。他这一向非常快乐,好像整个的世界都改观了,就连翠芝,他觉得她也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一鹏娶了她一定很幸福的。

  曼桢见他们说到这些私事,就没有插嘴,只在一旁微笑着。饭后,世钧因为他嫂嫂托他买了件衣料,他想乘这机会交给一鹏带回去,就叫一鹏跟他一块儿回家去拿。曼桢一个人回去了。这里世钧带着一鹏来到许家,这一天因为是星期六,所以叔惠下午也回来了,也才到家没有一会,看见一鹏来了,倒是想不到的事情。叔惠是最看不起一鹏的,觉得他这人非常无聊,虽然也和他周旋了几句,只是懒懒的。所幸一鹏这人是没有自卑感的,所以从来也不觉得人家看不起他。

  当下世钧把那件衣料取出来交给他,一鹏打开一看,是一段瓦灰闪花绸,闪出一棵棵的小梅桩。一鹏见了,不由得咦了一声,笑道:“跟顾小姐那件衣裳一样!我正在那儿想着,她穿得真素,像个小寡妇似的。原来是你送她的!”世钧有点窘,笑道:“别胡扯了!”一鹏笑道:“那哪有那么巧的事!”世钧道:“那有什么奇怪呢,我因为嫂嫂叫我买料子,我又不懂这些,所以那天找顾小姐跟我一块儿去买的,她同时也买了一件。”一鹏笑道:“那你还要赖什么?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们的交情不错。你们几时结婚哪?”世钧笑道:“大概你这一向脑子里充满了结婚,所以动不动就说结婚。你再闹,我给你宣布了!”一鹏忙道:“不许不许!”叔惠笑道:“怎么,一鹏要结婚啦?”一鹏道:“你听他瞎说!”又说笑了几句,便起身走了。世钧和叔惠送他出去,却看见门外飘着雪花,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下起的。

  两人一同回到楼上,世钧因为刚才一鹏取笑他的话,说他跟曼桢好,被叔惠听见了,一定想着他们这样接近的朋友,怎么倒一直瞒着他,现在说穿了,倒觉得很不好意思。世钧今天本来和曼桢约好了,等会还要到她家去,一同去看电影,只是因为叔惠难得回来的,不好一见面就走,不免坐下来预备多谈一会。没话找话说,就告诉他一鹏也许要和翠芝结婚了。

  其实这消息对于叔惠并不能说是一个意外的打击,因为叔惠今天一回家就看见翠芝的信,信上说她近来觉得很苦闷,恐怕没有希望到上海来读书了,家里要她订婚。不过她没有说出对象是谁,叔惠总以为是他不认识的人,却没有想到是一鹏。

  她写信告诉他,好像是希望他有点什么表示,可是他又能怎样呢?他并不是缺少勇气,但是他觉得问题并不是完全在她的家庭方面。他不能不顾虑到她本人,她是享受惯了的,从来不知道艰难困苦为何物,现在一时感情用事,将来一定要懊悔的。也许他是过虑了,但是,他对她这样缺少信心,或者也还是因为爱得她不够吧?

  而现在她要嫁给一鹏了。要是嫁给一个比较好的人,倒也罢了,他也不至于这样难过。

  他横躺在床上,反过手去把一双手垫在头底下,无言地望着窗外,窗外大雪纷飞。世钧笑道:“一块儿去看电影好吧?”叔惠道:“下这大雪,还出去干吗?”说着,索性把脚一缩,连着皮鞋,就睡到床上去,顺手拖过一床被窝,搭在身上。许太太走进房来,把刚才客人用过的茶杯拿去洗,见叔惠大白天躺在床上,便道:“怎么躺着?不舒服呀?”叔惠没好气地答道:“没有。”说他不舒服,倒好像是说他害相思病似的,他很生气。

  许太太向他的脸色看了看,又走过来在他头上摸摸,因道:“看你这样子不对,别是受了凉了,喝一杯酒去去寒气吧,我给你拿来。”叔惠也不言语。许太太便把自己家里用广柑泡的一瓶酒取了来。叔惠不耐烦地说:“告诉你没有什么吗!让我睡一会就好了。”许太太道:“好,我搁在这儿,随你爱喝不喝!”说着,便赌气走了,走到门口,又道:“要睡就把鞋脱了,好好睡一会。”叔惠也没有回答,等她走了,他方才坐起身来脱鞋,正在解鞋带,一抬头看见桌上的酒,就倒了一杯喝着解闷。但是“酒在肚里,事在心里”,中间总好像隔着一层,无论喝多少酒,都淹不到心上去。心里那块东西要想用烧酒把它泡化了,烫化了,只是不能够。

  他不知不觉间,一杯又一杯地喝着,世钧到楼下去打电话去了,打给曼桢,因为下雪,问她还去不去看电影。结果看电影是作罢了,但是仍旧要到她家里去看她。他们一打电话,决不是三言两语可以结束的,等他挂上电话,回到楼上来,一进门就闻见满房酒气扑鼻,不觉笑道:“咦,不是说不喝,怎么把一瓶酒都喝完了?”许太太正在房门外走过,便向叔惠嚷道:“你今天怎么了?让你喝一杯避避寒气,你怎么傻喝呀?年年泡了酒总留不住,还没几个月就给喝完了!”

  叔惠也不理会,脸上红扑扑地向床上一倒,见世钧穿上大衣,又像要出去的样子,便道:“你还是要出去?”世钧笑道:“我说好了要上曼桢那儿去。”叔惠见他仿佛有点忸怩的样子,这才想起一鹏取笑他和曼桢的话,想必倒是真的。看他那样高高兴兴地冒雪出门去了,叔惠突然感到一阵凄凉,便一翻身,蒙着头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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