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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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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先是一高兴。走到跟前去,一弯腰拾了起来,用电筒照着,拿在手里看了一看,却又踌躇起来了。明天拿去交给她,怎么样说呢?不是显着奇怪么,冒着雨走上这么远的路,专为替她把这么只手套找回来。他本来的意思不过是因为抱歉,都是因为他要拍照片,不然人家也不会失落东西。但是连他自己也觉得这理由不够充分的。那么怎么说呢?他真懊悔来到这里,但是既然来了,东西也找到了,总不见得能够再把它丢在地下?他把上面的泥沙略微掸了一掸,就把它塞在袋里。既然拿了,总也不能不还给人家。自己保存着,那更是笑话了。 第二天中午,他走到楼上的办公室里。还好,叔惠刚巧又被经理叫到里面去了。世钧从口袋里掏出那只泥污的手套,他本来很可以这样说,或者那样说,但是结果他一句话也没有,仅只是把它放在她面前。他脸上如果有任何表情的话,那便是一种冤屈的神气,因为他起初实在没想到,不然他也不会自找麻烦,害得自己这样窘。 曼桢先是怔了一怔,拿着那只手套看看,说:“咦?……嗳呀,你昨天后来又去了?那么远的路——还下着雨——”正说到这里,叔惠进来了。 她看见世钧的脸色仿佛不愿意提起这件事似的,她也就机械地把那红手套捏成一团,握在手心里,然后搭讪着就塞到大衣袋里去了。她的动作虽然很从容,脸上却慢慢地红了起来,自己觉得不对,脸上热烘烘的,可见刚才是热得多么厉害了。自己是看不见,人家一定都看见了。这么想着,心里一急,脸上倒又红了起来。 当时虽然无缘无故地窘到这样,过后倒还好,在一起吃饭,她和世钧的态度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春天的天气忽冷忽热,许多人都患了感冒症,曼桢有一天也病了,打电话到厂里来叫叔惠替她请一天假。那一天下午,叔惠和世钧回到家里,世钧就说:“我们要不要去看看她去?”叔惠道:“唔。看样子倒许是病得不轻。昨天就是撑着来的。”世钧道:“她家里的地址你知道?”叔惠露出很犹豫的样子,说:“知是知道,我可从来没去过。你也认识她这些天了,你也从来没听见她说起家里的情形吧?她这个人可以说是一点神秘性也没有的,只有这一点,倒好像有点神秘。” 他这话给世钧听了,却有点起反感。是因为他说她太平凡,没有神秘性呢,还是因为他疑心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呢?那倒也说不清,总之,是使人双重地起反感。世钧当时就说:“那也谈不上神秘,也许她家里人多,没地方招待客人;也许她家里人还是旧脑筋,不赞成她在外面交朋友,所以她也不便叫人到她家里去。” 叔惠点点头,道:“不管他们欢迎不欢迎,我倒是得去一趟。我要去问她拿钥匙,因为有两封信要查一查底稿,给她锁在抽屉里了。”世钧道:“那么就去一趟吧。不过……这时候上人家家里去,可太晚了?”厨房里已经在烧晚饭了,很响亮的”嗤啦啦,嗤啦啦“的炒菜下锅的声音,一阵阵传到楼上来。 叔惠抬起手来看了看手表,忽然听见他母亲在厨房里喊:“叔惠!有人找你!” 叔惠跑下楼去一看,却是一个面生的小孩。他正觉得诧异,那小孩却把一串钥匙举得高高地递了过来,说:“我姐姐叫我送来的,这是她写字台上的钥匙。”叔惠笑道:“哦,你是曼桢的弟弟?她怎么样,好了点没有?”那孩子答道:“她说她好些了,明天就可以来了。”看他年纪不过七八岁光景,倒非常老练,把话交代完了,转身就走,叔惠的母亲留他吃糖他也不吃。 叔惠把那串钥匙放在手心里颠着,一抬头看见世钧站在楼梯口,便笑道:“她一定是怕我们去,所以预先把钥匙给送来了。”世钧笑道:“你今天怎么这样神经过敏起来?”叔惠道:“不是我神经过敏,刚才那孩子的神气,倒好像是受过训练的,叫他不要跟外人多说话——可会不是她的弟弟?”世钧不禁有点不耐烦起来,笑道:“长得很像她的嘛!”叔惠笑道:“那也许是她的儿子呢?” 世钧觉得他越说越荒唐了,简直叫人无话可答。叔惠见他不作声,便又说道:“出来做事的女人,向来是不管有没有结过婚,一概都叫‘某小姐’的。”世钧笑道:“那是有这个情形,不过,至少……她年纪很轻,这倒是看得出来的。”叔惠摇摇头道:“女人的年纪——也难说!” 叔惠平常说起“女人”怎么样怎么样,总好像他经验非常丰富似的。实际上,他刚刚踏进大学的时候,世钧就听到过他这种论调,而那时候,世钧确实知道他是有一个女朋友,也是一个同学,名叫 姚佩珍。他说“女人”如何如何,所谓“女人”,就是姚佩珍的代名词。 现在也许不止一个姚佩珍了,但是他也还是理论多于实践。他的为人,世钧知道得很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关于曼桢的话,也不过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绝对没有恶意的,世钧也不是不知道,然而仍旧觉得非常刺耳。 和他相交这些年,从来没有像这样跟他生气过。 那天晚上世钧推说写家信,一直避免和叔惠说话。叔惠见他老是坐在台灯底下,对着纸发愣,还当他是因为家庭纠纷的缘故,所以心事重重。 【二】 曼桢病好了,回到办公室里来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请吃饭——有一个同事和他赌东道赌输了,请他吃西餐。 曼桢和世钧单独出去吃饭,这还是第一次。起初觉得很不惯,叔惠仿佛是他们这一个小集团的灵魂似的,少了他,马上就显得静悄悄的,只听见碗盏的声音。 今天这小馆子里生意也特别冷清,管帐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没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们这边射过来。也许这不过是世钧的心理作用,总好像人家今天对他们特别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烫着头发,额前留着稀稀的几根前刘海。 总是看见她在那里织绒线,织一件大红绒线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换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蓝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压在那大红绒线上面,鲜艳夺目。胳膊上还戴着一只翠绿烧料镯子。世钧笑向曼桢道:“今天真暖和。”曼桢道:“简直热。”一面说,一面脱大衣。 世钧道:“那天我看见你弟弟。”曼桢笑道:“那是我顶小的一个弟弟。”世钧道:“你们一共姊妹几个?”曼桢笑道:“一共六个呢。”世钧道:“你是顶大的么?”曼桢道:“不,我是第二个。”世钧道:“我还以为你是顶大的呢。”曼桢笑道:“为什么?”世钧道:“因为你像是从小做姊姊做惯了的,总是你照应人。” 曼桢笑了一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烫的迹子,她把手指顺着那些白迹子画圈圈,一面画,一面说道:“我猜你一定是独养儿子。”世钧笑道:“哦?因为你觉得我是娇生惯养,惯坏了的,是不是?”曼桢并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没有哥哥弟弟。”世钧笑道:“刚巧猜错了,我有一个哥哥,不过已经故世了。”他约略地告诉她家里有些什么人,除了父亲母亲,就只有一个嫂嫂,一个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过并不是南京人。 他问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说是六安州人。世钧道:“那就是那出茶叶的地方,你到那儿去过没有?”曼桢道:“我父亲下葬的那年,去过一次。”世钧道:“哦,你父亲已经不在了。”曼桢道:“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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