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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经(10)


  小寒伏在沙发上,许久许久,忽然跳起身来。炉台上的钟指着七点半。她决定去找绫卿的母亲,这是她最后的一着。

  绫卿曾经告诉过她,段老太太是怎样的一个人──胡涂而又暴躁,固执起来非常的固执。既然绫卿的嫂子能够支配这老太太,未见得小寒不能够支配她!她十有八九没有知道绫卿最近的行动。知道了,她决不会答应的。绫卿虽然看穿了她的为人,母女的感情还是很深。她的话一定有相当的力量。

  小寒匆匆的找到她的皮夹子,一刻也不耽搁,就出门去了。她父亲想必早离开了家。母亲大约在厨房里,满屋子鸦雀无声,只隐隐听见厨房里油锅的爆炸。

  小寒赶上了一部公共汽车。绫卿的家,远虽不远,却是落荒的地方。小寒在暮色苍茫中一家一家挨次看过,认门牌认了半天,好容易寻着了。是一座阴惨惨的灰泥住宅,洋铁水管上生满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灯光,灯上罩着破报纸,彷佛屋里有病人似的。小寒到了这里,却踌躇起来,把要说的话,在心上盘算了又盘算。天黑了,忽然下起雨来,那雨势来得猛,哗哗泼到地上,地上起了一层白烟。小寒回头一看,雨打了她一脸,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掏出手绢子来擦干了一只手,举手揿铃。揿不了一会,手又是湿淋淋的。她怕触电,只得重新揩干了手,再揿。铃想必坏了,没有人来开门。小寒正待敲门,段家的门口来了一辆黄包车。一个妇人跨出车来,车上的一盏灯照亮了她那桃灰细格子绸衫的稀湿的下角。小寒一呆,看清楚了是她母亲,正待闪过一边去,却来不及了。

  她母亲慌慌张张迎上前来,一把拉住了她道:“你还不跟我来!你爸爸──在医院里──”

  小寒道:“怎么?汽车出了事?还是──”

  她母亲点了点头,向黄包车夫道:“再给我们叫一部。”

  不料这地方偏僻,又值这倾盆大雨,竟没有第二部黄包车,车夫道:“将就点,两个人坐一部罢。”

  许太太与小寒只得钻进车去,兜起了油布的篷。小寒道:“到底是怎么回事?爸爸怎么了?”

  许太太道:“我从窗户里看见你上了公共汽车,连忙赶了下来,跳上了一部黄包车,就追了上来。”

  小寒道:“爸爸怎么会到医院里去的?”

  许太太道:“他好好地在那里。我不过是要你回来,哄你的。”

  小寒听了这话,心头火起,攀开了油布就要往下跳。许太太扯住了她,喝道:“你又发疯了?趁早给我安静点!”

  小寒闹了一天,到了这个时候,业已精疲力尽,竟扭不过她母亲。雨下得越发火炽了,拍啦啦溅在油布上。油布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油布里面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早已消灭了,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打潮了的灰土的气味、油布的气味、油布上的泥垢的气味、水滴滴的头发的气味,她的腿紧紧压在她母亲的腿上──自己的骨肉!她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厌恶与恐怖。怕谁?恨谁?她母亲?她自己?她们只是爱着同一个男子的两个女人。她憎嫌她自己的肌肉与那紧紧挤着她的,温暖的,他人的肌肉。呵,她自己的母亲!

  她痛苦地叫唤道:“妈,你早也不管管我!你早在那儿干什么?”

  许太太低声道:“我一直不知道……我有点知道,可是我不敢相信──一直到今天,你逼着我相信……”

  小寒道:“你早不管!你──你装着不知道!”

  许太太道:“你叫我怎么能够相信呢?──总拿你当个小孩子!有时候我也疑心。过后我总怪我自己小心眼儿,‘门缝里瞧人,把人都瞧扁了’。我不许我自己那么想,可是我还是一样的难受。有些事,多半你早已忘了:我三十岁以后,偶然穿件美丽点的衣裳,或是对他稍微露一点感情,你就笑我。……他也跟着笑……我怎么能恨你呢?你不过是一个天真的孩子!”

  小寒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她母亲也感到那震动。她母亲也打了个寒战,沉默了一会,细声道:“现在我才知道你是有意的。”

  小寒哭了起来。她犯了罪。她将她父母之间的爱慢吞吞的杀死了,一块一块割碎了──爱的凌迟!雨从帘幕下面横扫进来,大点大点寒飕飕落在腿上。

  许太太的声音空而远。她说:“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好在现在只剩了我们两个人了。”

  小寒急道:“你难道就让他们去?”

  许太太道:“不让他们去,又怎样?你爸爸不爱我,又不能够爱你──留得住他的人,留不住他的心。他爱绫卿。他眼见得就要四十了。人活在世上,不过短短的几年。爱,也不过短短的几年。由他们去罢!”

  小寒道:“可是你──你预备怎样?”

  许太太叹了口气道:“我么?我一向就是不要紧的人,现在也还是不要紧。要紧的倒是你──你年纪轻着呢。”

  小寒哭道:“我只想死!我死了倒干净!”

  许太太道:“你怪我没早管你,现在我虽然迟了一步,有一分力,总得出一分力。你明天就动身,到你三舅母那儿去。”

  小寒听见“三舅母”那三个字,就觉得肩膀向上一耸一耸的,熬不住要狂笑。把她过继出去?

  许太太又道:“那不过是暂时的事。你在北方住几个月,定下心来,仔细想想。你要到哪儿去继续念书,或是找事,或是结婚,你计划好了,写信告诉我。我再替你布置一切。”

  小寒道:“我跟龚海立订了婚了。”

  许太太道:“什么?你就少胡闹罢!你又不爱他,你惹他做什么?”

  小寒道:“有了爱的婚姻往往是痛苦的。你自己知道。”

  许太太道:“那也不能一概而论。你的脾气这么坏,你要是嫁了个你所不爱的人,你会给他好日子过?你害苦了他,也就害苦了你自己。”

  小寒垂头不语。许太太道:“明天,你去你的。这件事你丢给我好了。我会对他解释的。”

  小寒不答。隔着衣服,许太太觉得她身上一阵一阵细微的颤栗,便问道:“怎么了?”

  小寒道:“你──你别对我这么好呀!我受不了!我受不了!”

  许太太不言语了。车里静悄悄的,每隔几分钟可以听到小寒一声较高的呜咽。

  车到了家。许太太吩咐女佣道:“让小姐洗了澡,喝杯热牛奶,赶紧上床睡罢!明天她还要出远门呢。”

  小寒在床上哭一会,又迷糊一会。半夜里醒了过来,只见屋里点着灯,许太太蹲在地上替她整理衣箱。雨还澌澌地下着。

  小寒在枕上撑起胳膊,望着她。许太太并不理会,自顾自拿出几双袜子,每一双打开来看过了,没有洞,没有撕裂的地方,重新卷了起来,安插在一迭一迭的衣裳里。头发油、冷霜、雪花膏、漱盂,都用毛巾包了起来。小寒爬下床头,跪在箱子的一旁,看着她做事,看了半日,突然弯下腰来,把额角抵在箱子的边沿上,一动也不动。

  许太太把手搁在她头发上,迟钝地说着:“你放心。等你回来的时候,我一定还在这儿……”

  小寒伸出手臂来,攀住她母亲的脖子,哭了。

  许太太断断续续地道:“你放心……我……我自己会保重的……等你回来的时候……”

  (一九四三年七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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