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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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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听差又请他进去坐一会,世钧恐怕石太太又要出来应酬他一番,他倒有点怕看见她,便道:“不用了,我就在这儿等着好了。”他在门房里等了一会,那听差拿了一只鞋盒出来,笑道:“可不要我给送去吧?”世钧道:“不用了,我拿去好了。”那听差又出去给他雇了一辆车。 世钧回到戏院里,在黑暗中摸索着坐了下来,便把那鞋盒递给了翠芝,说了一声:“鞋子拿来了。”翠芝道:“谢谢你。”世钧估计着他去了总不止一个钟头,电影都已经快映完了,正到了紧张万分的时候,这是一个悲剧,楼上楼下许多观众都在窸窸窣窣掏手帕擤鼻子擦眼泪。世钧因为没看见前半部,只能专凭猜测,好容易才摸出点头绪来,他以为那少女一定是那男人的女儿,但是再看下去,又证明他是错误的,一直看到剧终,始终有点迷迷糊糊,似懂非懂的。 灯光大明,大家站起身来,翠芝把眼圈揉得红红的,似乎也被剧情所感动了。她已经把鞋子换上了,换下来的那双装在鞋盒里拿着,三个人一同下楼,她很兴奋地和叔惠讨论着片中情节。世钧在旁边一直不作声。已经走到戏院门口了,世钧忽然笑道:“看了后头没看见前头,真憋闷,你们先回去,我下一场再去看一遍。”说着,也不等他们回答,便掉过身来又往里走,挤到卖票处去买票。他一半也是因为赌气,同时也因为他实在懒得再陪着翠芝到东到西,一同回到方家去,又要被爱咪他们调笑一番。不如让叔惠送她去,叔惠反正是没有关系的,跟她又不熟,只要把她送回去就可以脱身了。 但是无论如何,他这样扔下就走,这种举动究竟近于幼稚,叔惠倒觉得有点窘。翠芝也没说什么。走出电影院,忽然满眼阳光,地下差不多全干了,翠芝不禁咦了一声,笑道:“现在天倒晴了!”叔惠笑道:“这天真可恶,今天早上下那么大雨,我们要到牛首山去也没有去成。”翠芝笑道:“你这次来真冤枉。”叔惠笑道:“可不是么,哪儿也没去。”翠芝略顿了一顿,便道:“其实现在还早,你愿上哪儿去玩,我们一块儿去。”叔惠笑道:“好呀,我这儿不熟悉,你说什么地方好?”翠芝道:“到玄武湖去好不好?”叔惠当然说好,于是就叫了两部黄包车,直奔玄武湖。 到了玄武湖,先到五洲公园去兜了个圈子。那五洲公园本来没有什么可看的,和任何公园也没有什么两样,不过草坪上面不是蓝天,而是淡青色的茫茫的湖水。有个小型的动物园,里面有猴子;又有一处铁丝栏里面,有一只猫头鹰迎着斜阳站在树桠枝上,两只金灿灿的大眼睛,像两块金黄色的宝石一样。他们站在那里看了一会。 从五洲公园出来,就叫了一只船。翠芝起初约他来的时候,倒是一鼓作气的,彷佛很大胆,可是到了这里,不知怎么倒又拘束起来,很少说话。上了船,她索性把刚才一张电影说明书拿了出来,摊在膝上看着。叔惠不禁想道:“她老远的陪着我跑到这里来,究竟也不知是一时高兴呢,还是在那儿跟世钧赌气。”玄武湖上的晚晴,自是十分可爱,湖上的游船也相当多。在一般人的眼光中,像他们这样一男一女在湖上泛舟,那不用说,一定是一对情侣。所以不坐船还好,一坐到船上,就更加感觉到这一点。 叔惠心里不由得想着,今天这些游客里面不知道有没有翠芝的熟人,要是刚巧碰见熟人,那一定要引起许多闲话,甚至于世钧与翠芝的婚事不成功,都要归咎于他,也未可知。这时候正有一只小船和他们擦身而过,两边的船家互打招呼,他们这边的划船的是一个剪发女子,穿着一身格子布袄裤,额前斜飘着几根前刘海,上窄下宽的紫棠脸,却是一口糯米银牙。那边的船家称她为“大姑娘”,南京人把“大”念作“夺”,叔惠就也跟着人家叫她“夺姑娘”,卷着舌头和她说南京话,说的又不像,引得翠芝和那“夺姑娘”都笑不可抑。 叔惠又要学划船,坐到船头上去扳桨,一桨打下去,水花溅了翠芝一身,她那软缎旗袍因为光滑的缘故,倒是不吸水,水珠骨碌碌乱滚着落了下去,翠芝拿手绢子随便擦了擦,叔惠十分不过意,她只是笑着,把脸上也擦了擦,又取出粉镜子来,对着镜子把前刘海拨拨匀。叔惠想道:“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可是这话要是对世钧说了,他一定说她不过是对我比较客气,所以不露出来。”他总觉得世钧对她是有成见的,世钧所说的关于她的话也不尽可信,但是先入之言为主,他多少也有点受影响。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是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像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只管默默地扳着桨。翠芝也不说话,船上摆着几色现成的果碟,她抓了一把瓜子,靠在藤椅上嗑瓜子,人一动也不动,偶尔抬起一只手来,将衣服上的瓜子壳掸掸掉。隔着水,远远望见一带苍紫的城墙,映着那淡青的天,叔惠这是第一次感觉到南京的美丽。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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