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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有些守寨人看见土匪已经破了寨,赶快跳出寨外逃走,但没有冲出去,都死在麦田里了。当菊生们离刘胡庄半里远近,看见一个年轻男子把最后一件着火的衣服一扔,浑身赤条条的,手中拿一根红缨枪,从东北角跳下寨墙,沿着一条大路沟向枣庄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都没有步枪,盒子枪的射程不够,只能大声地叫一阵,眼看着这个人跑远了。
  东寨门已经打开了。菊生们走进寨门,就见一个庄稼老头子倒在路上,棉袄上染着鲜血。老头子用力在地上挣扎,发出来痛苦的呻吟。二驾的护驾的照他的身上补了一枪,他立刻安静下来,颤抖着伸开四肢。二驾把他向跑边踢了一脚。“嗨,你看,”张明才拉一下菊生说,“他还没有死讫①哩!”为要向二驾表示自己勇敢,菊生浑身紧张地从地上拾起来一根木杠,照着老头子的头上打了下去。当他举起杠子的当儿,他已经有一点害怕并感受良心的谴责,打过后随即把杠子扔了。“好哇,”二驾称赞说,“小家伙怪有种的!”张明才也不愿在二驾的面前示弱,跑去拾那根杠子。但他脸色苍白,两腿打颤,把杠子拾起来向着老头子的死尸一扔,没有打中,杠子咕噜噜地滚到大路的那边。张明才喘着气惨笑一下。赶忙跑回到菊生身边,紧拉着菊生的手。菊生最后又向老头子投了一眼,跟随着二驾们继续前进。在向前奔跑时候,他忘不下这一次的残酷行为,特别是忘不下当杠子打下时,老头子最后的那一声呻吟,和满是皱纹的脸孔上白瞪的一只眼睛。
  
  ①“讫”是“完毕”,已经变成了文言词儿。但“死讫”却是我的故乡的话的语,没有别的字可以代替。

  往前又走了二三十步远,面前静悄悄地出现了一座漂亮的住宅,紧闭着黑漆大门。大门上没有一点儿枪弹或刀的伤痕,显然还没有土匪来过。但大门外边的小小的水池中,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小孩的尸体。薄冰全被踏破了,池水都被染红了。池子中心,那儿的水也只有膝盖那么深,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穷家女孩,怀中紧抱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她向菊生们这一起走来者瞪大着恐怖的眼睛,一边脸孔上流满了鲜血。由于冷的关系,这小女孩库身颤抖,牙齿发出来不停的磕碰声音。那男孩的脸孔藏在她的胸前,身上带着血,看不出一点动静。二驾的护驾的预备用手枪打这个小女孩,但被二驾用手势阻止了。一位提着杀猪刀的甩手子从附近的一间草棚里跑出来,谄媚地迎着二驾说:
  “二驾,你老来了!管家的跟弟兄们都在那边,”他用带血的杀猪刀向西北一指,“还在打哩!”
  “这是谁做的活?”二驾望着池子问。
  “我一口气砍了十二个,”甩手子带着夸耀和讨好的神气说,“这里边就有七个。要不是薛二哥拦挡一下,那个小女孩也早就‘回老家’啦。”
  二驾带着菊生们绕过水池和漂亮宅子,向西边走去。那边继续在响着枪声,许多宅子已经在燃烧,被旋卷的浓烟包围,从浓烟中传出来女人和孩子的凄惨哭唤。经过一个菜园的时候,张明才突然地惊叫一声,抓紧了菊生的胳膊。所有的人都几乎同时一怔,停止脚步,向路边的茅坑望去。茅坑里,有一双穿绿色棉裤的小孩的半截腿露出屎上,还在动弹,一只脚赤着,另一只穿着红鞋。有人看见这是一个新来的甩手子干的事,都骂了起来。大家正在不忍心地瞧看这一双动弹的小腿,突然一阵脚步声从背后跑来。大家赶快转过身,看见刘老义追赶着三个拿大刀和红缨枪的农民向菜园这边逃命。二驾和他的护驾的连发几枪,当时有一个农民倒了下去,其余的两个转身向北,跑进两座宅子中间的夹道里,那夹道正开始被浓烟笼罩。刘老义向菊生笑着招一下手:“娃儿,跟我来逮活的!”说过之后,他直向夹道追去,消失在浓烟里边。二驾和菊生们赶快的离开菜园,向枪声较稠的地方去了。
  管家的和薛正礼,和许多蹚将,正围着一座宅子,一边瞄准射击,一边叫着:“快缴枪,缴枪不打!”这宅子已经从周围点燃,从屋顶上冒着黑烟,吐着火舌。上房是一座楼房,大概有不少农民躲在楼上。不管蹚将们怎样的喊着缴枪,火势怎样地迅速展开,他们死守着楼房不出,也不答话,用土炮向外做绝望地射击。二驾和管家的说了几句话,又带着菊生们向西巡视,一直走到西寨墙上。在寨的西南角一带,寨墙上下,处处躺着刚才被打死的人,有许多死者的血液还没在早晨的冷风中结冻。在一架罐儿炮边,躺卧着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女人的手里还紧紧地抓着火药罐。另外一个年轻女人,披头散发,满脸青泥①,抱着一个婴孩,被砍死在寨根的破草庵中。二驾和菊生们走到南门,因为南门边还有一群老百姓死守着一座小院子和围攻的蹚将们对打,他们就跳下寨墙,从一条小路绕了过去。
  
  ①女人为怕被强奸,自毁容颜。

  当他们走过那座漂亮的宅子时候,这宅子的偏房后檐有一处刚刚发火,有两个土匪拼命地上去抢救。火头很快被扑灭了。二驾不高兴地向救火的蹚将查问:
  “谁的手这样主贱①,随便放火?”
  
  ①动手做了不应该做的事,叫做“主贱”。

  两个蹚将回答说:“不知道是谁放的火。”
  “妈的,也不问一声这是谁的宅子!”二驾骂过后又向两个蹚将嘱咐说:“你俩就在这儿照顾着,不准谁在这儿动一根蒿草!”
  靠近水池东北角的草棚前边,围拢着一群蹚将。二驾和菊生们走了过去,发现瓤子九正在草棚中强奸姑娘。二驾笑着骂:“瓤子九,我操你八辈儿,别人在打仗,你躲在这儿舒服!”蹚将们抓住菊生和张明才,把他们往草棚里边拉,快活地叫着:“闪开!叫娃儿们长长见识!”张明才满脸通红,拼命地挣脱了,从人堆中逃了出去。菊生也被拉进草棚去看。菊生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儿,用脚在瓤子九的光屁股上猛力一蹬,回头就跑,从人堆中冲,了出去。营长的护兵和那位姓李的拖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女人从西边走来,菊生几乎冲进那女人的怀里。菊生向旁边一闪,他们把女人拖进草棚,人堆中又爆发一阵欢呼。正在这当儿,从村中心传过来纷纷的喊声:
  “快出水①啊!快出水啊!……”
  
  ①赶快撤退叫做“出水”。

  草棚前边的蹚将们起了波动,但虽然他们也叫着“出水”,却留恋着不肯离开。二驾向西边走来的蹚将们问:
  “为啥出水这样急?”
  “军队快来了,大家得赶紧出水!”
  拥挤在草棚内外的蹚将们嗡一声乱起来,开始出水。二驾带着菊生们出了寨门,向昨夜盘驻的小街走去。后边的蹚将们牵着牲口,携着女人,背着包袱,有的从寨门拥出,有的从寨墙上跳下去,乱纷纷的,随便向空中发枪。管家的和薛正礼们一杆人还没出寨。二管家站在一座坟头上骂了几句,大家才不敢再乱打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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