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我要杀死你这小砍头鬼!……”
父亲陈德隆拿着一把劈柴刀,大踏步地象赶一只鸡雏般地赶着他的六岁的大儿
子香哥儿。两个四岁的,三岁的小的,也跟在他的后面唔呀唔呀地叫着!
他在一个门角弯里将香哥儿擒住了。
“妈呀!……救,救我呀!……”
“你叫!你叫——我割断你的喉咙!……”
梅春姐象一只野鹅般地从房中飞出去,蛇一般地绕着陈德隆的颈子。
“怎么,德隆哥?”
“我要杀死这小砍头鬼!他妈的!卖他卖不掉,留着来害老子!”
“杀吧!杀吧!……”梅春姐就在他的颈子上狠命地抓了一下!“顶好把那两
个小的先杀了,然后再来杀他!再来杀我!……”
陈德隆将劈柴刀和香哥儿向门角弯里一摔,就开始和梅春姐大闹起来。
他的脸不是六年前的脸,声音也不是六年前的声音了;但他的性情却还是六年
前一样。
他模着他的颈皮,破嗓沙声地骂着:
“你抓呢!你这母猪狗!……我操你的祖宗!……你偷了人,你还养出这小砍
头鬼来害我啦!……”
“你为什么不将小的两个先卖呢?不将小的两个先杀呢?……你这狠心的狼!
……你没有本事养活——”
这种话深深地伤了陈德隆的那牛性的,倔强的心。他来不及等她说完,就跳起
来给了她一个耳刮子!
“臭婊子!……谁没有本事?谁没有本事?……我操你祖宗三万代!”
梅春姐的左脸印了一个血红的手印,她险些儿哭起来了!孩子们也呜啦鸣啦地
叫着,陈德隆就象发疯般地来揍小孩子。
梅春姐死死地将他扭着,滚着!……一直到他气的发战起来——丈夫是从来不
曾气得发战过的——冲到门限前坐下了,她才爬起着。她望着她丈夫的那种倔强的,
而又毫无办法的干枯的脸色,也不觉地代他心酸了一回。但这心酸是很有限的,即
时又被她的一种历年磨折出来的憎恨心排挤着。
是的,丈夫是变了很多了,单单除了他那倔强,凶猛的,牛性的内心以外。六
年前,他还是很可以过活的,自耕自种的农人,而现在却是给人家帮零工的小雇佣
了;六年前,他还是一个一夫一妻的逍遥汉,而现在却变成三个儿子——不‘也许
只有两个,因为从那个大的的一双眼睛上,他已经断定出来完全是小砍头鬼——的
父亲了;六年前,他还是有名的嫖客,赌徒,和酗酒汉,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连一
日三餐都得不到口的挨饿的人了!
梅春姐是很能够知道这些的。而且她还能从六年前的一段幸福的生活中,模糊
地推想到了丈夫之其所以弄到这个样子的原因和他的目前的路道。但丈夫却不能听
信这些,因为梅春姐已经在他的面前变成罪孽的人了,何况梅春姐所讲的还不能迎
合他的心意呢。
一阵酷热的南风,燃烧般地扫过来。站在干旱的田野中的雇主家的人,已经又
在叫他车水了。陈德隆气愤地站起身来,蹒跚地走着。在他的那黯淡的面容,和无
光的螃蟹眼睛里,是很可以看出一种苦闷与倔强相混淆的矛盾来的。
梅春姐望着他走过好远好远了,她才憎恨而又悲哀地叹了一声,走进房中去。
她将两个厌恶的小孩哄睡了,又将大的一个搀着,拿了米篮,无可奈何地走向村中
的麻子婶家去借晚饭米。
麻子婶和梅春姐一样地都是不幸的人:她的大儿子木头壳已经六年不曾回家了,
她的最小的两个儿女在前两三年过兵灾水旱时都卖了。……她稍为比较梅春姐好一
点的就是他的二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能得力了,所以她还能马虎地过着。
“我借给你三升米吧!……你的丈夫在人家去吃饭了,你们就可以吃两天,…
…唉!总之……”
梅春姐牵着香哥儿在那里坐了一刻功夫;一种不能按耐的恳切的悬心,使她问
到了木头壳。
“他吗?……唉,唉!听说是在一个什么……唉,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是蛮远
的地方!……”麻子婶的声音酸楚起来,流出了两点眼泪。这眼泪,就好象是两校
锐利的针刺般的,深深地刺着了梅春姐的衷心。想起黄来,想起六年前的幸福的生
活,她几乎又哭出声来了!
“我要不是……麻子婶,唉!不是抛不下这小冤家,……我情愿同你家的木头
壳一样呢!……我情愿永不回来!……我现在……唉!就只望那小冤家长大!……
或者……”
香哥儿完全莫明其妙地怔着,瞪着他那小小的,吃惊的,星一般的眼睛,拖着
他妈妈的手:
“你哭呢,妈妈!……回去哟,爹爹要打我啦!……”
梅春姐抚摸着他的瘦小的头颅,朦胧地盯着他的小眼睛。忽然地,他叫着:
“妈妈,我肚子痛!”
梅春姐提起米篮来,将他抱在怀中,告辞了麻子婶,连忙向家里飞奔着!
二
先天不足,而后天又失调的,用母亲的眼泪养成起来的大儿子香哥儿,在丈夫
的重层厌恶之下,本来早就非常孱弱的,何况还染上了流行的痢疾呢。
他瘦弱的就象一个小纸人儿了,他的两腮毫无血色地深陷着,格外地显露出他
的那一双星一般的小眼珠子,使人见了伤心。
他一拐一拐地从头门口撑壁移过来,爬到妈妈的身旁哭着:
“妈妈!爹爹他又打我哩!……他把‘猪耳朵’①弟弟吃,不把我吃!……他
叫我去守车,……我要吃‘猪耳朵’呢!……我不守车呢!……”
①“猪耳朵”:一种小孩吃的东西,用面粉做了由油炸出来的,形象猪的耳朵。
—原注。
“好宝宝,好香哥!……‘猪耳朵’吃不得呢,你痾痢啦!……”做妈妈的声
音显然已经很酸哽了。“来,不要怕爹爹!不要去守车,……妈妈告诉你写字吧!
……”
梅春姐忍心地哄着香哥儿。她把六年前从黄手里学来的几个可怜的字,在半块
破旧的石板上画给他看。她幻想着这孩子还能读书,写字,……甚至于同他那死去
的爹爹一样。但香哥儿怎么也不肯依她的,他只尽量地把“猪耳朵”的滋味说得那
样好吃,又把爹爹的面相说得那样凶残。
“好呢,香哥儿……看妈妈的字吧!……妈妈等等买‘猪耳朵’你吃啦!……”
“不,我就要吃,妈妈!”
这要求是深深地为难了母亲的,她失神地朝头门打望着:真正地,丈夫携着那
两个使她厌恶的小孩儿走来了,他们的小嘴里还啃着“猪耳朵”。
是旧有的酸心发酵要将香哥儿磨死呢?还是他自家的穷困不能解除而迁怒于香
哥儿呢?陈德隆撒了两个小孩的手,又大踏步地冲到梅春姐母子们的面前:
“去!小砍头鬼!……同老子守车去!……”
香哥儿死死地把脖子钻进妈妈的怀中。
“哎呀!——妈妈救我啦!……”
忽然地,那块破旧石板上写的两个歪歪斜斜的“黄”字,映到陈德隆的眼中了,
那就同两把烈火燃烧了他的心般的,他猛的一脚将石板从小凳子上踢下来,跌成粉
碎了!
“好啊!你妈的!还告诉他学那砍头鬼来害我呢!……”他叫着,他张手向她
母子扑来!
梅春姐正待要和他争闹时,他已经从她的怀中夺过香哥儿了。他冲出头门,向
火热的荒原中飞跑着!
香哥儿叫!……梅春姐叫!……两个小的孩子也在头门口哇哇地哭起来了!
陈德隆将他抓着提过了半里路,就将他猛的一摔——跌落在干枯的稻田中,梅
春姐不顾性命地奔来将他抱着。
夜晚,香哥儿便浑身火热,昏昏沉沉地不能爬起来了。梅春姐急的满屋子乱窜!
她连忙将小的两个放睡了,就跑出去寻丈夫和医生。
丈夫正趁着夜间的风凉在那里替雇主们车水,他愤愤地不和梅春姐答话。医生
却要跑到镇上去才能请得来的。在早年,还有四公公、李六伯伯和关胡子们会一点
儿不十分精明的乡下人的医道;然而,现在呢,这些老人们都已经在过荒年时先后
死了,村子里就连会写两三味药方的人都找不出。
梅春姐心慌意乱地走回来,在小油灯下望着那可怜的小脑袋,望着那微睁而少
光的星星般的小眼睛。她尽量地忍住自己的酸泪,而不让它流出来。
好久好久了,香哥儿忽然吃力地盯着他的妈妈,低声地呼叫着:
“我痛哩!……妈妈,你在哪里啦?……爹爹又打我呢!……”
“妈妈在这里!……宝宝,妈妈在这里呢!爹爹不打你呢!……”
“他打我啦!……他不打弟弟!……妈妈,他为什么单单打我呢?……”
妈妈的眼泪已经很难再忍了。一阵刺心的疼痛、悲愤与辛酸,使她不能自制地
失声地说出她的哀情了。
“宝宝,香哥!我的肉啊!……他不是你的爹爹呢!……”
香哥儿的眼睛渐渐地痴呆了起来,额角间冒着两滴冰凉的汗珠子。一忽儿,他
的全身又火热着。
“我,我的……爹爹呢?……”
妈妈哑着嗓音靠到他的身边。
“宝宝是没有爹爹的!……宝宝的爹爹——”
香哥儿的身子突然震动一下,他没有来得及等妈妈说出他爹爹的去处来,就又
合上他的眼睛了。他仍然哼着,但那声音却几乎同蚊子一般地逐渐低微起来。
“妈呀!……我……要……呢,……我……的……爹……爹……啦!——”
妈妈的头,伏到了他那一冷一热的额角上,她大声地,吃惊地呼叫着。
“宝宝!……怎么啦?……香哥!……”
两个小的却惊醒了,哇哇地叫着,梅春姐急忙将他们送到另一张空置的稻草床
上,让他们自家高声地号哭着。
香哥儿的身子终于慢慢地由热而温,由温而冷,而变成了冰凉。他的一双星一
般的小眼珠子由牢牢地闭着而又微睁着;但他却是永远地微睁着,而不再闭将下来
了。
象从一个万丈深长的山涧上掉下来,象有无数枝烧红了的钢针在她的心中穿钻
着,梅春姐骤然失掉她的意识和灵魂了。她不知道哭,也不知道悲伤地,呆立在那
儿好久好久。那两个小的哭声几乎震翻了半边天地。
丈夫车水回来了。他老远地在黑暗中大呼着:
“你死了吗?你妈的!……你让小孩子们哭死呢!……”
她不做声,也不移动,仍然痴呆了般地站着。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一直到丈夫冲到她的面前时。
陈德隆的脸色突然惊悸起来!因为他望见了那小灯斜照着的床铺上的情形。一
阵良心的谴责——一阵罪孽的自觉的不安和悔恨,便他惶惊起来。然而,他却仍然
象倔强而冷酷,仍然故意地狠心地冷笑了一声:
“死就死吧!狗东西……顶好通统死掉了,她妈的大家干净!”
梅春姐忽然由那过度的悲痛的昏沉中苏醒了来。当她感到了自己的一页心肝已
经被人摘去了的时候,当她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和丈夫的那仍然毫无感触的面容的时
候,她便象一个僵硬了的死人般地倒向床铺去,双手抱着那冰凉了的小尸身打滚!
“天啦!……我的心肝啦!……我的肉啦!……我的苦命的儿啦!……你死都
不闭眼睛啦!……”
一切的幻想,希望,计划,与六年来扶养孩儿长大的重沉的苦心,只在一刹那
间全都摧毁了——变成了一堆湖滨的坟上的泥土。
梅春姐整整地哭了三日,不烧饭,不洗衣,不听邻人们的劝慰,也不管丈夫的
凶残和孩子们的哭闹。到了第四天,她的眼泪也就非常地干枯了,她的声音也就非
常地嘶哑了!
她渐渐地由悲哀而沉默,由沉默而又想起了她的那六年前的模糊而似乎又是非
常清晰的路途来!她慢慢地静思了好久好久!……
夜间,她等丈夫又去和人家车水的时候,用了一种很大的决心的努力,打好了
一个小小的衣包;偷偷地让两个由憎恨丈夫而连及到他们的身上来的小孩睡过之后,
便轻轻地走出了家门。
她没有留恋,没有悲哀,而且还没有目的地走着。
夜,仍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夜;荒原,仍旧是六年前的,七年前的荒原!…
…只不过是村中少了些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生活;只不过是梅春姐变换了一回六年前,
七年前的心情。
“我往哪里去呢?……”在湖滨,她突然地停住了一下。她把头微微地仰向上
方。
北斗星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那两颗最大最大的上面长着一些睫毛。一个微红
的,丰润的,带笑的面容,在那上方浮动!……在它的下面,还闪烁着两颗小的,
也长着一些睫毛的星光,一个小的带笑的面容浮动……并且还似乎在说:
“妈妈!你去罢!你放心吧!……我已经找到我的爹爹啦!……走吧!你向那
东方走吧!……那里明天就有太阳啦!……”
梅春姐痛心地流着两行干枯的眼泪!她是在那里站了,望了好久好久,才又走
开的。
在旷野,那老黄瓜——那永远也讨不到女人的欢心的独身汉的歌声,又飘扬起
来钻进梅春姐的耳中了。但那完全丧失了他六年前,七年前的音调,听来就好象已
经变成了一种饥饿与孤独的交织的哀号。
十七八岁的娇姐呀——没人欺啦——
跪到情哥面前——磕响头!……
1935年3月,初稿。
1936年8月,增补,修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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