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梅春姐非常幸福地又回到村中来了:她是奉了命令同黄一道回的。当她在镇上
听到那癞子陈德隆,因要杀他们却错杀了旁人而逃跑的时候,她就想要回来的。因
为她的伤还不曾全好,才迟了几日。
她非常高兴,她从镇上的漂亮的女会长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她没有再住从
前的那所旧房子了。她是和黄同住在大庙旁边的另一个新房子里的。她不曾再回来
看过她的老家,她也不再悬念她家中的用品,鸡、牛和农具!……
她不再怕人们的谣言了,她也不再躲在家中不敢出来了。她似乎完全变成了另
外一个人。她整天都在村子里奔波着:她学着,说着一些时髦的,开通的话语,她
学着,讲着一些新奇的,好听的故事。
姑娘们,妇人们,都开始欢喜她,同她亲近了。老头子,老太婆们,都开始嫉
妒她,卑鄙她,同她疏远了。
当她一遇见了人时,她就说:她也要在村子里组织一个什么女人们的会了,那
会完全是和男人们的会一样的。因为女人在这个时候通统应当自立起来,和男人们
共同作事的原故。女人是不能一世都依靠男人们的,而且,男人们也不能够无理地
欺侮女人,打女人和折磨女人——就象陈灯笼过去折磨她的那样——因为女人和男
人们一样地都是人啦!……并且女人们从今以后,通统要“自由”起来:出嫁、改
嫁都要由自己作主,男人是决不能在这方面来压制和强迫女人们的!……女人们还
偷着,留着没有剪掉头发的,限时通统要剪掉!……村子里不准任何人再折磨“细
媳妇”①!而且尤其是不准“包细脚”和逼着死掉了丈夫的女人们做寡妇!……
①细媳妇:即童养媳。——原注。
这些话,梅春姐通统能说得非常的时髦、漂亮和有力量。因此那班从前都赞誉
过她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就格外地觉得希奇,嫉妒,卑视而且渐渐地痛恨起梅春
姐来了。
这真是一件希奇的,鬼气的事情啦!……
老太婆们都气着说:
“这样的规矩啊呵!——鬼哪!鬼哪!……贞节的妇人怕缠魂鬼哪!……”
老头子们都呕着说:
“这样的规矩!——我早就说过的哪!女人没有了头发要变的,世界要变的哪!
……”
可是,那些年轻的姑娘和妇人们却恰恰相反,她们大半都象疯了似的,全都相
信了梅春姐的话,心里乐起来了,活动起来了!只等梅春姐一到村子里的某一个人
家,她们就成群结队地将她包围着。她们都愿意加入和赞成梅春姐的这一个会,并
且还希望梅春姐把这一个会早些日子成立起来!……
这真是一件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世界还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很多老头子——象四公公他们,和老太婆——象黄瓜妈她们,都几乎要气得发
叫起来了。
然而,梅春姐在村子里一天比一天更高兴地活动着。并且夜间,当她疲倦地从
外面奔回家来的时候,她的黄也同时回来了。她便象一头温柔的,春天的小鸟儿般
的,沉醉在被黄煽起来的炽热的情火里;无忧愁,无恐惧地饮着她自己青春的幸福!
他们能互相亲爱,提携;互相规勉,嘉慰!……
黄还时常教她读一些书,写一点字;叫她做一些新鲜的,有意思的玩意。她也
更加地爱护他,甚至于连一根毫毛都怕他伤坏。
白天,他们又各自分头地,在村子里做各人的事!
她常常地想:这才是真正的生活呢。
当她的女人会开过第一次筹备会的一天的早上,忽然的,她对黄说:
“黄,我……”
“怎样啦?”
“我想是……有……有了什么……”她羞惭地将头儿低下。
“嗳哈!……不开通!不开通!”黄笑着说,并且急急地扶起她的头来:“是
陈灯笼的吗?……”
“不,你的!”她把他的眼睛指着。“是你这双鬼眼睛的!星眼睛的!……”
黄扪着他的眼睛笑起来:
“随他吧!我的好,他的也好,都是一样的。只要有人能生养就得啦!我们的
大事情还要紧得很哩!姐!……”
梅春姐还是不依地,矫羞地,狠狠地将他的眼睛盯着。
“唉,你的这双鬼眼睛!真撩人啊!……”
二
那个最欢喜搽脸红的,平常总是同情而又嫉妒梅春姐的放荡的妇人柳大娘,也
开始变得和梅春姐一样了。她也学着说起开通的,时髦的话来了,学着讲起新奇的,
好听的故事来了。那是因为梅春姐所邀集的女人们自己的会,在三月八日那天正式
成立时,柳大娘也当选了会中干事的原故。
她奉了会长梅春姐的命令和指示,也开始日夜不停地在村子里奔波起来了。她
的话虽然说不到梅春姐那么漂亮,有力,可是,如果按照梅春姐和一些其他的会中
人的吩咐,一句一句地说出去,也是很能打动一些闺女和妇人们的心的。因此那班
守旧的老头子和老太婆们见了她,就比见了梅春姐还痛恨得利害。
“呸!……那是怎样的东西呢?……完全,……下流货呀!……鬼婆子,你还
要学她吗?……”
“现在,无论谁啦!——如果再叫那个脸上涂得象猴子屁股的骚货进门,我一
定要打断她的腿!……”
可是,柳大娘不比梅春姐,她却丝毫没有畏惧,仍然是高兴地,大胆地搽着脸
红,在村子里的许多人家穿进穿出。她要是遇见了那些特别顽固和守旧的老头子、
老太婆们,她就格外地觉得起劲了,因为她很能够抓到和指出他们的丑恶和错处来,
给他们一个无情的回骂或威吓的原故。
“你们还装什么假正经呢?公公,伯,叔,婶婶!……你们的闺女和寡妇,不
也是一样地在家里偷人吗?……你们为什么不把她们明白地嫁掉呢?……你们还偷
着留着头发在头上有什么用处呢?……你们都应该晓得——现时不象从前了呀!…
…一切——女人和男人家都应当‘平等’,‘自由’。……你们都以为大家通统是
聋子和瞎子吗?……你门一天到晚守在家里逼寡妇!折磨‘细媳妇’!……强着给
小女儿‘包细脚’!……这都是罪过的和犯法的事情呀!……你们通统都不懂得吗?
……你们都想戴高帽子‘游乡’①,吃官司和坐班房了吗?……哼!……我并不是
梅春姐会长啦!你们还有心暗中来笑我,骂我哩!
①游乡:即用绳子绑着在乡下游行示众。——原注。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但是谁还能大胆地当面回骂一句不赞成
或反对的话呢?因为这世界完全变了样子了呀!你假如要骂——那你就要算作反动
或不动的人了,并且立刻就有坐班房和“游乡”的危险的。因此,每当梅春姐,柳
大娘,或者一些其他的女会中人来村子里宣传的时候,顽固的人家,就只好一面将
闺女和“细媳妇”们收藏起来,一面仍然狠狠地在肚子里用小舌头骂着,怀疑着:
“妈的!怎样呢?世界到底要变成一个怎样的东西呢?”
“妇人真的能和男人家‘平等’吗?……能当权吗?……不依规矩能和男人一
起睡觉吗?……”
“寡妇能再嫁吗?……女儿能分家产吗?……”
“剪掉头发了,不‘包细脚’,还象一个女人吗?……”
“嗯!他妈的!……盘古开天以来,就没有听见过这样的规矩!……这都是她
们那些下贱的东西自己造出来的啦!……”
“操她们的妈妈!一个老法宝——不让她们进屋!”
“她们会自己塌下来的!放心吧!……”
可是,无论他们这些顽固的人是怎样在怀疑、暗骂和反对,女人们的会在村子
里底势力,是一天一天地扩大起来了。她们不但没有“自己塌下来”,而且反将那
些被收藏的闺女和“细媳妇”们,通统弄出来加入了她们的会。
这真是太气人的、呕人的事情啊!老头子和老太婆们的心血都差不多要气出来、
呕出来了!——他们或她们还能对这样的事情生什么办法呢?假如真的是鬼人到女
人们的心里了,谁还敢去阴拦她们呢?……当柳大娘和其他的女会中人,一次比一
次得意地在村子里摇来摆去的时候,他们简直连胆都要气破了啊!
“妈的!……通统揍死她们吧!——只要她们自己塌下来!……”
可是,什么时候才能“塌下来”呢?——他们却不知道。
三
因为会中有很多的事情不能够解决,梅春姐往往在太阳还没有压山以前,就站
在那大店旁边的新屋子门口,等候着她的黄回家来吃晚饭。
她近来是现得更加清瘦了,女会中的繁琐的事务,就象一副不能卸脱的沉重的
担子似的,压着她那细弱的腰肢,使她丝毫都不能偷空一下。她的那扁桃形的,含
情的眼眶上,已经印上着一层黑黑的圈子了。她的姿态好象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
她的肚皮微微地高出着,并且有一种不知名的,难当的气息,时时刻刻在袭击和翻
动着她那不能安静的内心。
黄也和她一样,为了繁重事务,几乎将身子都弄坏了。他的脸瘦了,皮肤晒黄
了,眼睛便更加现得象一对大的,荒凉的星一般地,发着稀微而且困倦的光亮。他
也完全没有两三个月前那样漂亮了。因为他不但白天要和红鼻子老会长解决一切会
中的事务,而且夜间还要为梅春姐做义务教师和指导者。
今天,梅春姐也和往常一样,老早就站在那里等着她的黄回来。
太阳刚刚一落下去,她就在那晚霞的辉映里,遥远地看到了黄的那拖长着的瘦
弱的影子,并且急忙地迎上去。
“怎样呢?黄啦!……今天?……”她温和地问道。
“今天好! ” 黄笑着说。“不但又有很多人来加入了会,而且还有人争执到
‘土地’的问题上来了!……但是,姐啦!今天你们的呢?……”
“我们也好!……黄!”她说。“不过,关于解放‘细媳妇’和再嫁寡妇们的
事,今天又闹过一些乱子!……因为一班老年人都……”
黄却没有等着细听她的报告,就一同挽着手走进屋子里了。他们在一盏细细的
灯光前吃过晚饭,因为事情上急,便又匆忙地讨论起问题来。
梅春姐小心地,就象小学生背课文那样的,将日中怎么发生乱子的经过,通统
背诵出来了:——是谁不愿将“细媳妇”交出来,是谁曾阻挡寡妇们入会,是谁来
会中哭诉着,纠缠着,又是谁要来会中讲交情,求面子……这些问题她通统不能解
决。她用了一种孩子们般的无办法和渴望着救助似的神气,凝注着黄的面貌,希望
他能迅速地给答复下来。
黄笑着,并且勉慰地问她了:
“姐啦!你的意思呢?”
“我以为,……现在,……黄啦!”她说,“我们也应给老年人一些情面,这
些老人家过去对我都蛮好的。……因为,我们不要来得太急!……譬如人家带了七
八年的‘细媳妇’,一下子就将她们的夺去,也实在太伤心了!……我说,……寡
妇也是一样啦!说不定是她们自己真心不愿嫁呢?……”
黄不让她再说下去,便扪着他的眼睛,禁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了。
“怎样呢?黄啦!你为什么笑呢?”她自觉地羞惭地说。
“你为什么还是这样一副软弱的心肠呢?我的心爱的姐!……你以为一切的事
情通统这样的简单吗?”
“那么,你以为怎样呢?黄啦!”她追问道。
“我以为你还来得太慢了呀!姐!……你们女人会的事情样样都落在人家的后
面呢!……你以为做这样的事情还能讲情面吗?还嫌做得太急吗?……这是替大家
谋幸福的事情呀!我的心爱的姐!……譬如我们过去如果不强着替她们剪头发,她
们会自己剪吗?……不强着替她们放脚,她们会不‘包细脚’吗?……不强着压制
一班男人家,他们会不打老婆,不骂老婆和不折磨‘细媳妇’吗?……我的姐!一
切的事情通统都是这样的呀!……又譬如你——姐!你如果不急急地反抗和脱离陈
灯笼,我们又怎能有今日呢?……”
“假如她们那些人要再来求情和争闹呢?”梅春姐仍然虚心地犹豫着!
“那还有什么为难的呢?我的心爱的姐!——不睬她们或赶出他们,就得啦!
……”
黄停顿了一下,用了一种温和的,试探的视线,在追求和催逼着她的回话,并
且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密的表情和举动。
外面的田野中的春蛙,已经普遍地,咯咯地嚣叫起来了。这不是那凄凉的秋虫
的悲咽声,这是一种快乐的,欢狂的歌唱。一阵夜的静穆和春天的野花底香气,渐
渐地侵袭到这住屋的周围来了。
梅春姐偏着头,微微地凝着她那扁桃形的眼睛,想了半天。突然地,她象得了
什么人的暗示而觉悟过来了似的,一下子倒到黄的怀抱里,娇羞地,认错似地说道:
“对,黄啦!你的对!——我太不行了!是吗?……从明天起,我要下决心地
依照你的说法去做——将那些事情通统解决下来,并且报到区会中去!……不要再
给她们留情面了,是吗?……我得将‘细媳妇’和寡妇通统叫到我们的会中来,听
她们自家的情愿!……是吗,黄啦?……”
黄将头低下来,轻轻地吻着了她的湿润的嘴唇,开心地叫道:
“是啦!我的心爱的姐,你怎么这些时才想清的呢?……”
外面的春蛙,似乎也都听到了他们这和谐的,亲爱的说话一样,便更加鼓叫得
有劲起来了!……
四
倒不只是因为女人的会的原故,村子里又起了谣言了。而且谁都不知道这谣言
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最初不过是三个,五个人秘密地闲谈,议论着。到后来,便象
搅浑了的水浪似的,波及到全村子以及村子以外的任何个角落去了。
谣言的最主要的一些,当然还是离不了女人会的行动,尤其是梅春姐的和柳大
娘的。一派人说:过了六月,便要实行“公妻”了。另一派人又说:不是的,要过
七月;因为六月里女人得先举行一个“裸体游乡大会”,好让男人家去自由选择。
一派人说:老头子们都危险,只要上了四十岁的年纪,通统要在六月一日以前杀掉,
免得消耗口粮。又有一派人说:孩子们也是一样,不能够走路的也通统要杀掉,而
且还有人从城里和镇上亲眼看到过铁店里在日夜不停地打刀,铸剑,准备杀人。这
就使很多够资格的人都感到惶惶不安起来了。这到底是怎样一回事呢?……全村子
里似乎只有老黄瓜一个人知道得非常详细——那特别是关于“公妻”和“裸体游乡”
的事情。他就象一个通村的保甲似的,逢人遍告着。
“一定的呀!”他说,“我们大家都不要愁没老婆了。……哈哈!妈的!真好
看啦!……七月一定‘公妻’。……只要你们高兴,到女人会中自由去选择好了。
她们在七月以前通统要‘裸体游乡’一次的——那时候,你就可以拣你自己所喜爱
的那个,带到家里来!……唔,是的呀!……‘裸体游乡’!……哈哈!……你们
通统不知道吗?……那才有味啦!……告诉你:……那就是——哈哈!……就是—
—就是——女会中的梅春姐,柳大娘和那些寡妇,‘细媳妇’她们,……通统脱掉
衣裳,……脱掉裤子,……在我们的村子里游来游去!……唔!……哈哈!……你
真不信吗?……我要骗了你我是你的灰孙子啦!……屁股,奶奶,肚子,大腿和那
个,——通统都露在外面哩!唔!看啦!哈哈!……哎哟!哎哟!——我的天哪!
——我的妈哪!——哈哈!……”
老黄瓜说得高兴的时候,就象已经从女会中拣得了一个漂亮的老婆似的,手舞
脚蹈起来了。他的小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细线,草香荷包震得一摆一摆。如果那时
有人从旁边怂恿他几句,他是很可以脱掉裤子,亲自表演一下的。
梅春姐听到这一类的谣言,正是在一个事务纷忙的早上。她已经将很多繁重的
离婚,结婚,“细媳妇”和寡妇的事情通统弄好了,准备到镇上的区会中去作报告,
——柳大娘匆匆地走进来了。她用了一种吃惊的,生气般的神情,对梅春姐大声地
叫嚷道:
“真的,……气死人啦!……梅春姐你还不知道吗?——老黄瓜在村子里将我
们造谣造得一塌糊涂了!他说,他说,……我们通统,通统,……”
“啊!怎样呢?……他说?——”梅春姐尽量装得非常镇静地,接着问。
“什么‘公妻’啦!……‘裸体游乡’啦!……他就象已经亲眼看见过的一样!
……那龟孙子!……”
梅春姐一一向柳大娘问明白之后,便郑重地将到镇上去的事情暂时搁下,带着
这些谣言亲自去找其他的会中人去了。
可是,谁都不知道这谣言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当他们决定要将老黄瓜抓来问一
问的时候,老黄瓜却早已闻风逃避得不知去向了。
夜晚,黄从镇上回来。梅春姐气得象一头受了委屈的小羊般的,倒在他的怀抱
里,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村子里怎样发生谣言的经过,并且还沮丧地,忧伤地叹息道:
“黄,为什么世界上偏偏有这样一些不开通的人呢?他们为什么只专门造谣,
诬害呢?……先我们还不认识的时候——谣言。认识过后——又是谣言。后来,我
们正式回到村子里来作事情了,我想谣言这该不会再落到我们头上吧!……然而现
在——却连我们自家的会,都要遭他们的谣言了!……黄,他们为什么偏偏这样混
账呢?……关于这些谣言,他们都从什么地方造出来的呢?……黄啦!你告诉我呀!
黄啦!……”
黄轻轻地抚弄着她的短发,并没有即刻就答复她这问题。他的眉头深深地连锁
着;他的那星星般的撩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微微地带着一些不稳定的光彩;他的那
清瘦的面容,似乎正在深思,疑虑着一桩什么未来的大祸事一样。
梅春姐深深地诧异起来了。
“黄啦!你为什么又不回我的话呢?”
黄皱皱眉头,笑了一下。他说:
“没有什么,姐!……不过,这些谣言都不是我们村子里自己造出来的!这是
一条——毒计!”
“毒计?”梅春姐吃惊地坐起来了。
“是的。不是谣言,姐!而且听说省城里还有了大的变动哩!……昨天镇上开
了一通宵的会,就专为这事情的。”
“啊!——那怎么办呢?黄,……假如省里一变动,我们现在的事情,不通统
都要停下来吗?”
“那当然不能停的!”黄站起来兜着圈子,断然地说。“莫要说这还只是些谣
言,消息,姐,即使是真的有什么大祸发生了,我们还能抛掉这里的事情逃脱吗?
……姐,我们目前已经没有其他的路了呀!不是死——那就只有努力地朝前干下去
呢!……”
梅春姐轻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却给一种数年折磨出来的苦难的意志,将她
匡住了。
“那么,假如真的要变动起来,我们后天的排新戏还排不排呢?”
“当然排娄!——”
黄这样一说,梅春姐便觉得一切的事,都重新得了保护似的,勇气和意志都坚
强不少了。
五
是因为肚子渐渐地大起来了的病态底变化呢?还是由于局势的不安而感到忧愁,
疑惧呢?……在大家不顾一切而进行排戏的那晚上,梅春姐总觉得有些象亡魂失魄
那样的,连行,坐,说话,都现得难安、恍惚起来了。
这时候,外面的谣言就象一片大大的乌云,浓雾似的,将天空和日月都几乎遮
蔽着。这不是从前的那种关于梅春姐一个人的谣言了,这是关于整个的大局的啦!
有人说:不但是省城里有了变动,而且县城里也开来了新的反对的兵了,镇上也现
出惶惶不安的景象来了。有钱的,先前被赶出村子的人现在通统要溜回来了。他们
全准备着,要和村子里各会中的人算账。并且要拿各种各样的,可怕的手段,来报
复各会中的人。关于女人们,他们尤其说得恶毒:入过会的,抓来——杀!不曾入
会而剪掉了头发的,现在通统要送到五台山或南岳山去给和尚!……
然而,他们却还象并不知道的那样,仍然在关帝爷庙中排他们的戏。那戏是黄
亲自编作出来的。为的是要表演一个很有田地的人,剥削长工和欺压穷困女人的罪
恶。因为主角配角的人都要得非常多而且复杂的原故,除红鼻子老会长,梅春姐,
柳大娘,木头壳和黄自己之外,还派人到村中去强邀了麻子婶以及很多个年轻的媳
妇和小伙计们来,准备大规模地练习一次。
黄自己扮那个有钱的,作恶的角色,戴着一撮小胡子和两片墨晶眼镜,穿一件
太不相称的大袖子的袍子。红鼻子老会长仍然扮他那最熟习的长工的角色。梅春姐
扮有钱人的大太太,柳大娘扮姨太太,木头壳扮听差的小孩子。此外,麻子婶以下,
便通统扮穷困妇人和那受剥削受得太多,而商量共同起来反抗的种田汉。
外面的天色已经变得乌黑无光了。一阵初夏的清凉而阴郁的空气,掠入庙堂来,
扑到高高的戏台上,将一排巨大的灯光都几乎扇灭了。这时候,在野外,很少能再
听到快乐的,高叫的蛙声,而代替了一种新虫的悲哀的低诉。夜的一切,似乎都沉
入到了一种深沉的,恐怖的,不能解脱的陷坑里,而静待着某一桩预料了的祸事的
到来那样。
角色通统分配、化装之后,便开始了第一幕的台词的口授,因为几乎是全部的
演员都不识字而无法读剧本的原故。可是,黄还没有说完他那第一幕的第一句,从
外面——从那黑暗的,不知方向的一角,——突然地发出着一个裂帛似的枪声来了!
大家一怔!接着——又是第二声,第三声!……
与其说这是一个突然的变动,倒不如说,就是那一件约定的祸事的到来。当时
每个人都迸出了一种惊悸的,仓皇的和绝望的脸色,并且开始大乱和大闹起来了!
……女人们哭着!——孩子们哭着!……年轻力壮的人们都急忙地冲出到庙门的外
面,开始向黑暗中飞逃了!……
这真是一件惊人的,可怕的事情啊!……
黄急忙地用了一种迅速的,猫儿扑鼠般的手法,将那排巨大的灯光通统扑灭了。
梅春姐惊心地,惶惊地,紧紧地靠着他的身子,并且不能抑制地,悲伤地战栗着!
红鼻子老会长和柳大娘都摸着,跌着,从黑暗中逃跑了。木头壳背着他的妈妈
麻子婶,由竹篱笆的狗洞中钻出去。……
黄急忙地,下死力地将梅春姐拖着,拖着,从一道窄门中溜了出去,——这时
候,大庙里已经没有一个人留着了。他喘息地一边抹掉了他的那摄假的小胡子和墨
晶眼镜,一边将那件大袖子的不相称的袍子,脱下来撕得粉碎了!……
“我的天哪!天哪!……我们到哪里去呢?”梅春姐嘶声地,战栗地摸着她的
大肚子呜咽着!
“不要响!……姐!……轻声些!……”黄尽量地抑制了她的悲诉。
他们背着枪声的方向,轻轻地,匍匐地,爬过了一条田塍,爬过了一个高高的
丘家,一条茅丛的小路和一段短桥!……
当他们快要爬到那湖滨的时候,……突然地,给一个东西一绊!——梅春姐和
黄便连身子都给绊倒下来了!
三四只粗大的黑手,连忙捉着,抓住着他们的胸襟!——当他们明白了这是怎
样的一回事情之后,便一齐震得,疼痛得昏迷过去了!……
夜的黑暗的天空中,正开始飘飞着一阵细细的雨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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