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有所歌,有所鸣颂,但是我一开口,在声音没有走出喉腔以前,眼睛已经被泪水灌满了。我在泪水中凝视。似乎见着了许多许多的异象。我将怎样说明我所见的那一些辉煌事物呢?我或者应该名之为梦,或者竟为那乩盘沙上,被莫名的魔力所力的乩头,写下我茫然而确切的真实。
我听见了一个婴儿的哭声,那声音异常温柔而坚决,它单调的叫,叫,叫。没有高低,没有抑昂,没有起伏。它只表现一个单一的要求。这要求赤裸裸连绵不断的在我耳轮周旋环绕,它永不会软化低弱下去,变成为乞求的哀声。我注意的听,受感动的听,焦躁的听,乃至于我听得烦恼,听得全身发热,心房诘问似的颤跳,我的肌肉似乎在我的骨上啮嚼,使我狂跳不安。我听见的究竟是什么呢?它是从那里来,又将向那里去。它对于这浩然渺然无穷的宇宙施舍了一笔什么恩施,可以向它发生这样坚执的、单纯原始的要求?我满屋里寻找,在被子里,在桌子底下,在灯影下面,我急躁如一只受了惊的蚌蜢,在屋子里跳来跳去。把椅子抛得山响。我执起新买来雪亮的剪刀,恶狠狠逼准墙壁,要它把那放纵大胆的婴儿的隐秘,报告给我知道。
最后,天知道,我在一只有盖的小玻璃缸里面把那件奇闻发现了出来。从那一枚鸡蛋里面,婴儿放肆的哭声对于我似乎一种庄严的嘲弄。这里我奇怪我的感觉,几乎我以为自己已经于不知何时溜走了,变了不是我了。
我梦见(我只好说是梦了)。我进入了一片广野的辽原。天上是云团,白的云团,红的云团,青的云团,澄碧的天的海洋透明到和绿水晶一样。地下是活鲜的草,绿的草,金黄的稻穗子,肥赭的土地,苍茫辽远,似遗忘了它自己的平原,那是宇宙寥廓无私的象征。我看见一群,一阵,长长的,火车行列式的一大阵孩子们,在那丰美伟大的境界中奔走赛跑。他们跑着,歌着。他们小小的脚步唤起了大地的合唱。他们的歌声惹起了稻穗的和鸣,白的,红的,青色的云球追在他们后面。跑在他们周围。有时候,一不留心这些云头又飞上了孩子们的前面,且用它们轻得和毛毛雨一样的脚尖,掠弄孩子们稚嫩的黑发,向他们光洁和善的微笑着。梦神知道一切都是真的:孩子们跑着,跑着,不会休息也不会慢步。他们浩瀚排荡的歌声,像巨伟的山瀑在浩空中奔腾,像朗洁的长风用垂天的羽翼在飞舞。它使我一面听一面不自主的随着跑,它使我舌尖雀跃,喉衣颤动,脚下自作主张的踏跳。我欢喜,我流泪,我癫狂,我爱,我恨。我的心血泛滥,如猛涨起来的夜潮。而且,我还看见了什么呢?碧绿的天波渐渐飘动了,它如风脚上勾下来的云缕,慢慢向孩子们脚底流漾下来了,而白云也似乎在飘坠,向金黄的熟稻怀里面躺了下来。我见红云牵起了孩子的裙裳,以助他们的舞姿,而绿草又映在天波中间,像是水晶石里长出来的生命。一个无始无终,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完整的大宇宙。被孩子们放胆的奔驰发现了出来:一场美的创始,一个终古秘密的发现!
一扇掌管天的秘密、呈体的秘密火山猛烈热流的秘密的神门,我确确看见是对我们而开了。我见每一个星球抱着一个红如玛瑙,热如火焰,光明如疾电的心,在它们的胸腔里面。它们的胸腔透明,映出了狂欢着的火花,火叶,火苗。它们沉酣于生命的舞蹈中,使自己的光明围绕着自己而歌唱。我见火星上满地是猩红的树枝,它们却发出月色一样温柔的抚爱,护围花草的芳洁。在那里,月亮在笑,太阳在笑。风在咭咭呱呱,雨在踏步跳舞。它们中间有一个盛大的刺激,中国的黑孩子们已经从宇宙创造的怀里吸去了新的精液。无边的欲望在他们心里腾沸,为了光荣,为了美,也为了生命!
可是,宇宙不能说声“拒绝”,人间却发出了“禁止”的恶声,这是可能的吗?没有人能无故宣布一个人的死亡,难道一个民族有权制定一个民族的命运?我们在蛋壳里面的呼声,对于他人会是一种威胁,我们在广原上天真的赛跑会叫旁观者见了短气,这些都不是情感和理智得到。被强制而对我们锁闭了门,你的幽禁何其可怜。但我们为你的奔驰为此也会更见其猛烈了。红如玛瑙,热如火焰,光明如疾电的心在我们黄色肌肤的胸腔里也照样各人抱住一个。人若不信时请来看吧!请看我们的战场上,医院里、田原上、公事房中。乃至于我们的幼稚园的游戏场上吧。这颗心总是欢悦的豪饮沸腾的创造之杯,而高唱: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一九三八年“五卅”十三周年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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