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归来 江又安动身,刘淑珍给他买车票的钱,他说他有,就没有接。坐上长途客车 顺顺当当回到建阳县,再到场部,进了办公大楼。上二楼的时候,心里已经暗自 打鼓,还挺起胸膛装出满不在平的样子,给自己壮胆。在走廊上刚好碰见管教股 的樊干事。樊干事来过八队,所以他认得。他赶紧低头,似鞠躬非鞠躬,恭恭敬 敬地说:“报告樊紧干事。”樊紧干事早就注意到这个三类人员,厉声问:“你 是哪个队的?” “报告樊干事,我是八队的,叫江又安。上个月跑出去的。” 樊干事马上想起来,八队于指导员曾为此事给他打过电话,原来是这虾子! 他厉声问:“那你咋个又回来了?” 江又安想好的话一下子都吓跑了,正好从三楼下来几个干部,樊干事把声音 放柔和了些:“走,到办公室交代。” 进了办公室,樊干事坐在椅子上,拿起热水瓶慢慢往茶杯里倒水,水倒满了, 把热水瓶放回桌子上,又慢慢端起茶杯来吹了一口气,慢慢呷了一口,这才对站 在门口的江又安说:“进来,坐下说。” 江又安进来,看门口里边有一个方凳,估计是专门为三类人员准备的,就坐 了半边屁股。樊干事起身把门掩好,然后向江又安示意:“唔?” “上个月我违反纪律,偷跑出去……” “啥子违犯纪律,是重新犯罪,懂不懂?” “是,是犯罪。我跑到成都,那个日子硬是恼火,没得地方歇脚,白天还好 混,晚上住公馆……” “公馆?啊?啥子公馆?” “就是马路边安装下水道的水泥管子,是公家的东西,就叫公馆。” 樊干事也忍不住笑了。随即醒悟到有失体统,马上板起脸:“就是你鬼名堂 多,起个名字也装怪。再装怪,看老子收拾你!” 为自己的幽默所感染,江又安的口齿开始灵活起来:“报告樊干事,外面的 日子硬是不好过,一天到晚提心吊胆,联防队、居委会搞治保的,红袖套遍地都 是,看到都头皮发麻,一天到晚都在抓人,走到马路上,一听见后面警车响,都 以为是来抓我的,骨头都吓酥了。随便看见一个人都像是便衣儿。” “这就叫人民战争威力无穷,牛鬼蛇种无处躲藏!” “后半夜又冷,水泥管子梆硬,梗得骨头痛,又怕遇到查夜的,睡都睡不踏 实。又找不到钱,如今成都人‘醒’得很,有时候一天都开不了张,只有啃干饼 干。过去的熟人也碰不到一个,又不敢去找,怕都弹进罐罐了。” 樊干事冷静地听着,他从不相信任何一个三类人员的任何话。正在此时,管 教股谢股长推门进来,樊干事和江又安都连忙站起来,樊干事动作还稍快些。江 又安说:“报告谢股长,我正在交代逃跑罪行。” 谢股长在樊干事对面坐下,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这才面带笑容说:“你 是自己回来的,这就好,迷途知返嘛。对于逃跑犯,我们也是按政策区别对待的。” 江又安说:“感谢政府宽大,另外我还要向政府检举一件事。我在成都看见 张会恩了,他跟那个女的一路。”然后详细介绍了他的“发现”经过。 谢股长听了只是说:“晓得了,你明天就回队,把逃跑经过,出去干了些啥 子坏事,一五一十地交代,不准有丝毫隐瞒。” 江又安立刻换一副可怜相:“报告谢股长,我不敢回去,马中队长最恨逃跑 犯,回去他要捆我,求政府给我格外调个队才要得。” 谢股长说:“没得关系,你回去就是,我给他挂个电话。”说完就拨号通话: “喂,喂,是我,管教股,找马队长,哎……喂,老马,是你呀,你们队的江又 安,对,江——又——安,自己回来了,现在在场都,……咋个,没得人?…… 好,好……哎,就这样。”放下听筒,他对江又安说:“你们队上说,你自己一 个人回去就是了。”江又安一高兴,忘了鞠躬,回身就走。 看着江又安出了门,樊干事试探着问:“谢股长,是不是我去成都把他们两 个弄回来?” 谢股长吐了个烟圈儿,这才说:“弄回来,啥子影响?” 樊干事碰了钉子,有点儿尴尬,就自找台阶下,自言自语说:“也好,省得 场部他妈的每月补助几十元!” 江又安到了场部制茶房,旁边有一间屋子,是就业人员的“招待所”。值班 的雷老头兼管修鞋。江又安报了队名,姓名,在登记本上填了日期,就进了屋。 里面并排有四张床,已经先有两个壮汉在那里。互相招呼过,知道他们是才从五 队来准备调到集训队当值班的。他们见了江又安,就问他:“喂,老乡,你是几 队的?” “八队的。” 那个稍矮一点儿的问他:“听说你们队有个刘啥子义的,跳崖死了,是咋回 事?” 江又安心里一震,马上又装作一副见惯不惊的神气说:“叫刘富义。死了就 死了,啥子咋回事。” 那个稍高一点的,穿着劳动布工作服,操着重庆口音说:“啷个搞起的,死 总有个原因嘛,好端端的哪个愿意死?” “晓得啥原因,他个人要死,哪个拦得住他?劳改队死个把霉和尚又算个啥!” “我听茶房的人说,是因为请短假回家探亲,没有准他,自己想不通才跳崖 的。”矮个子说。 “我听基建队的人说,是因为开会捆了他—绳子,他想不通才跳崖的,不晓 得是不是那回事。”高个子说。 江又安说:“管那么多做啥!过天算一天,哪里死哪里埋!” 话不投机半句多,高个子转了话题,问矮个子:“戴组长,今天晚饭到哪里 吃?”矮个子想了想说,找古麻子煮点稀饭就算了。江又安这阵子觉得肚子也饿 了,好在身上有粮票,就近有供销社,买了一包饼干充饥,边吃边想:“老刘可 怜啊,这辈子怕连饼干都没有吃过!”想到这里有点儿心酸,长长出了一口气。 回到队上,马中队长叫他还在三组劳动,先在组内交代问题。当天下午一出 工就下大雨,啥活路也干不成,于是一人一把刀“砍梯”——茶园有相当一部分 是在坡度较大的山坡上修成水平的带状梯田,在近似垂直的梯壁上长满了杂草, 用刀把草砍掉,草落在茶树下可以作肥料,这个活儿叫做“砍梯”。 雨越下越大,就业人员都没有雨衣之类,浑身上下湿透,连赖组长也受不了 了。砍梯不是什么要紧活儿,他四下一望。蒙蒙一片,远处山坡上不见人影,周 干事也没有上来,就往附近徐晓丹所在的工棚走。 组长的行动就是信号,盼望多时正在特命的组员也都一溜烟儿溜进工棚。工 棚里顿时人声嘈杂,有的找板凳坐,有的脱下湿衣服找地方挂,有的嚷嚷要生火 烤湿衣服。但是工棚里柴不多,是徐晓丹自己上山砍的,用来煮饭烧开水煮猪食。 他自从死了老婆,性格越发古怪,不通商量。这时候他自顾自地剁助草,对进来 的人毫不理会,也不出来和赖我组长打招呼。没有得到他的同意,谁也不敢动他 的柴。赖组长只好说:“将就歇一下算了,烤啥子火,拐这时候冒了烟,周干事 在队部望到了,就知道你几爷子又去躲雨了。” 大家觉得组长的话在理,就不再提烤火的事,七嘴八舌地埋怨起天气来: “他妈的,浑身上下都湿透了!” “硬是他妈的背时!” “狗日的这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天无三日晴!” 埋怨声中,赖组长想起江又安的事,该在小组会上交代—下的,现在开个小 组会,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躲雨了。于是他招呼大家:“都坐好,坐好,听我说个 事。谭志云你莫在门口站到,进来进来。你那个地方队部正好望得到。中队长有 个指示,江又安的逃跑问题要由小组处理。今天趁雨大,开个会,现在都安静, 听江又安交代问题。” 黄疯儿嬉皮笑脸地说:“逃跑犯江又安站起来,站好,接受革命群众批斗!” 李烂王反驳:“你算啥子革命群众!” 赖组长有些恼怒:“少打岔,都莫开腔,听江又安一个人说。”说完在腰里 摸了一下:“哎呀,忘了带烟了。” 马上有人递过八分钱一包的“蜜蜂”牌纸烟来。赖组长正要伸手接,江又安 已经取出一包“绿叶”牌香烟和一盒火柴来,先抽出一根烟送给组长,其他人见 状纷纷伸手,江又安给每个人散了一支,又给赖组长划火柴点烟。在一片青蓝色 的淡淡烟雾里,个个怡然自得,赞美烟味的纯正,有的干脆闭上眼睛享受。 江又安也点燃一支烟叼在嘴边。他坐在小板凳上,上衣脱了搭在肩上,光背 靠墙,一副不怕冷的样子,像讲故事一样交代逃跑经过。他说他是搭货车跑的, 对于到成都以后如何“上班”如何住宿,他也全盘托出,只是不说刘淑珍的真实 身份姓名和住址。组员们个个听得入神,眼里放光,无人咳嗽出声,连隔壁徐晓 丹劈柴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江又安讲他和“那个女的”如何在她家里过夜 的时候,就有听众问:“她比李妹哪个骚?” “李妹差远了。” “哈哈哈……”一阵淫笑。 “你娃娃艳福不浅!” “咋个骚法?” 江又安非常得意,形容说:“这个烂婆娘花样玩得出色!”黄疯儿还要追问, 赖组长大吼一声:“你他妈的少放些毒!” 众人不敢放肆,谭志云问他:“那你咋个又舍得回来?” “我怕久走夜路总要撞到鬼,就主动回来了。” 赖组长称赞:“看不出你娃娃年纪轻轻,能屈能伸。二天在社会上肯定操练 得出来!” 江又安听见组长夸他,比六月喝雪水还痛快,就大吹起来:“莫看老子年纪 不大,从十五岁开始混,也这么多年了。没进劳改队之前,那样女人我没有玩过? 老的少的,没有开过苞的。不是吹,在八队,我怕要数一数二的了。” “莫吹,你再行市,总比本上我们老组长!” 黄疯说:“就是,比我们赖组长,你还嫩得流水。赖组长,我说的对不对?” 江又安又点好一支烟送过来,赖组长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儿,他的兴致被 提起来了。再说,他也不能叫一个年轻娃娃比下去,就说:“那当然!老子在他 这个年纪的时候,弄过的不计其数,啥子俊的丑的女的男的死的话的,都不在话 下。” “死的也弄?”许多人不解,连一直不吭声的韩大学也抬起头。 “说起来吓你一跳!那年我们县城里有个大地主,他有个女子才十七岁,那 才叫漂亮,全县有名的一朵花,得病死了,埋在城外一座大山上。山上没得人家, 刚埋下去,我们几条烂龙一商量,生前我们看都看不到,死了也要过下瘾。大白 天的十几个人在山上架起大铁锅烧开水,打开棺材抬出来,身子雪白……” 韩大学轻轻吐了一口痰,把脸转过去。 “先用热水把身子烫软了,有了热气,就跟活人一样。我们轮流上……”听 众屏声静气,猪圈里的猪突然嚎叫起来。徐晓丹一边骂一边打猪。猪叫得更凶, 赖大兴的话被打断,只好停下来。过了一阵廖胖娃问:“你咋个这么胆大,我想 起来都觉得吓人。” 话题转了,有的说胆子大是天生的,有的说经过的事多就胆子大。李烂王说 自己白天胆子大,啥都敢干,到了晚上就害怕,一个人连树林子都不敢进,更不 敢到坟地。赖大兴冷笑:“你娃娃还嫩得很!”吸了一口烟接着说:“听老辈子 说,要吃活人心肝,胆子才大。那年我们抓到一个老几,几个烂龙一商量,要拿 他开例,就把那虾子绑在树上,嘴巴堵起,衣服剥光,旁边摆上案桌,案桌上放 了把明晃晃的尖刀,又架起油锅,清油熬得直冒烟……” 众人有的低下头,有的把脸转过去。赖大兴觉得自己不该忘乎所以说这些, 就住了嘴,干咳两声。隔了一阵,黄疯儿才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那咋个镇反 运动你又没有遭起呐?” “还不是共产党的宽大政策好!五一年我遭抓了,关进死囚组。总共一百多 人,都关在小学教室里,隔几天就拉出一批去打脑壳。我在里面表现积极,政府 委我当死囚组组长。因为人多,手铐不够,政府专门发给我几副手铐,由我掌握。 哪个龟儿子哭天喊地寻死觅话,我就把手铐给他戴上。后来因为我那些烂滚龙朋 友都上山当了土匪,政府叫我去喊话,要他们下山自新,我总共喊了一百多个人 下山,才免我一死,判了二十年。”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也放低了:“不过那些 下山的,后来还是打了脑壳!” 韩大学盘算了一阵才问:“五三年判你二十年,你该今年才满,为啥文化大 革命之前你就到了就业队?” “还不是我在劳改队表现好,当了大组长!那阵我积极得很,哪像现在这样 马虎。那阵开斗争会,老于把脸一抹就不认人,说捆就捆个四马攒蹄,说吊就吊 个鸭儿凫水,整得一个二个乌鸡呐喊的,这才减了二年刑。五九年过粮食关,有 几个人想翻天,我揭发了张王集团,立了功,又减了刑。” 得志云说雨小了,赖组长起来说接着干,小组会也就结束了。徐晓丹出来收 拾,把满地的烟头和烂鞋带进来的泥巴统统扫到门外的水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