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别有天地 第二天,王自洁仍回到菜园组出工。收工后洪士奎送来五斤米。他收下后, 又产生了把米退回去的愿里。这种愿望保持了好几天,他一直忍着饥饿不动那几 斤米。一看到那装米的口袋就心痛,为自己可耻的软弱而责备自己。 不久,他又发现自己的软弱还不止此。这几天全队开大会,斗争吴顺庆。吴 顺庆和他不是一个工区的,犯人之间不许串组聊天,所以他虽然见过这个穿着一 身旧军衣的军犯,却不知他姓名。会上听人揭发,才知道几天前他在工地躲雨, 时间长了出来在菜地小便,那块地里插着语录牌,被他尿湿了。马中队长听了汇 报,当时一拍桌子:“狗日的要翻天了。”当天晚上下令先开小组会进行斗争。 吴顺庆百般辩解,说自己不是故意的,于是又开大会,马中队长宣布:“给恶毒 侮辱伟大领袖的现行反革命戴刑具,白天晚上都不取下。劳改队里犯人有的是, 少一个人干活儿不算什么。”他越讲越生气,朝吴顺庆的腿上重重给了几马靴, 以宣泄他的愤怒。最后还大喊:“我们坚决要求有关方面予以严惩!”于是当场 给吴顺庆上了背铐。这种手铐是把两只手紧紧固定在一起的土铐子,有别于两只 手可以稍稍活动的洋铐子。把双手铐在背后,生活上极不方便。打饭的时候,王 自洁看见吴顺庆用嘴巴咬住一只空碗,放到伙房的窗口,伙夫把苞谷馍馍放在他 的碗里,再浇上半瓢水煮菜帮子。碗里已经放着一个馍馍,再浇上菜汤,难免要 溢出来,因此菜不能给足。他用嘴咬住这只碗,小心翼翼地走到伙房台阶前,选 准一个高度适宜的台阶,慢慢松开嘴放下饭碗,然后像猫狗一样把嘴伸到碗里去 咬去舔,菜汤和泡软的苞谷馍馍糊满了半个脸,最后再用嘴咬住没有舔干净的碗 回监舍去。所有的人都像避开瘟疫一样避开他,怕碰着他那散发臭气的身体,更 怕接触他那哀告无门的眼神。 一次,王自洁在他身后打饭,看清了那双铐在背后的手,手腕上被手铐勒出 的血印已经开始溃烂,招来吮血的蚊蝇积聚。王自洁看了,心如刀搅。他很想为 他做一点事,可是他不敢。他不敢说为什么,甚至不敢送去一个同情的眼色。晚 上他总想,这个人晚上怎么睡?侧着睡就会有一条胳臂被压得麻木,只能脸朝下 睡,大小便又怎么办?他无论如何想不出有什么办法,正如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 出发明这种办法的人如何会如此残忍。他越为吴顺庆难过,就越为自己的软弱而 责备自己,反而把自己的事冲淡了。 半个月以后,吴顺庆不见了。戴组长说,已经把他弄到集训队去,准备加刑。 后来洪士奎也不见了。老红军说他因为表现好,已经减刑提前释放,到八队就业 了。这件事并未在大会上宣布,老红军也只是听别人说。王自洁满刑本应在王自 洁之前,现在却落到了他后面。不过再有一个月,他也该满刑了。虽说刑满后不 过留在农场当一名就业人员,但在一般犯人看来,就业人员的身份总比犯人略高 一等。他也是这样想的,而且因此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激动,似乎这是他生活中的 一个转折点,一件大事。既然是件大事,就应该有些特殊的地方,标志着这一天 是不平凡的一天。他极力压制自己的那点儿激动,做出与往日并无不同的神态, 同时又盼望着不平常的事情出现。当然,刚判刑时的幻想已经没有了。那时候他 以为满刑的那天全队甚至全场要开大会,会场庄严,主席台上坐着中队、大队甚 至场部的领导,宣读他的名字以后,他在其他犯人羡慕的眼光下走到台上,从领 导手中接过证明书,握手,然后在掌声中高举证书走下台来。“观众”即同监们 纷纷祝贺……经过几年的改造,他知道释放犯人并不开什么大会,也许只是中队 干部找他个别谈话,鼓励他继续改造。“可是谁会找我谈呢,可别是马中队长啊!” 他最喜欢用马靴和犯人“谈话”,不过宣布犯人刑满释放这件事,他总不至于踢 人吧? 终于到了这一天,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其他犯人也没有问他。他很想问 一问管教陈干事,又忍住了。几年都过去了,还在乎这几天吗?忍一忍再说吧。 第二天,他到菜园挑粪,遇到马中队长正在农区巡视,嫌生产搞得不好,把 组长叫来痛骂一顿。组长刚辩解了两句,更惹得中队长发火,说他摆“老犯”资 格,又用马靴重重踢组长的屁股,吓得王自洁赶紧挑起粪桶就走,把想询问一下 的念头吞进了肚子里。 又过了几天,一个晚上全队开会,听马中队长训话。从生产到学习,从组长 阳奉阴违到犯人消极总工,都遭到他的痛骂。直到快散会的时候,语气才平缓了 一些,用一句话结束了训活:“王自洁今天晚上把铺盖搬到那边去。”——所谓 “那边”,是在犯人住的大监舍外面的一间小平房,是五队刚刑满释放的就业人 员临时居住的地方。于是王自洁结束了五年之久的犯人生涯,成了一名就业人员。 住在小平房里最大的好处是没有尿桶在屋里,晚上自己上厕所,不再受臭味 刺鼻之苦了。 第一次在小平房过夜,他睡不着。他并没有择铺的习惯,而是有点而兴奋。 五年来,她离自己实在是太远太远了,比在天边还远。只有在梦中,在幻觉中, 她离自己才像过去那样近。虽说过去也只是在办公室见面,但现在回想起来,那 已经很近很近,只要能看见她,那就足够近了。现在,那无限遥远的距离又缩短 了小小的一步。虽说不能离开这里直接到洪江县找她,更不能重新回到办公室对 面而坐,但是他可以打听她的下落,能够知道她的一些情况,那就是对他的最大 安慰。也许还能通信呢!渺茫已极的希望像星星之火重新燃起,像困在孤岛上的 遇难乘客看见海天交界之处有桅杆出现一样。 因此,当队部宣布休息一天,他鼓起勇气找到管教陈干事,说自己想到建阳 赶场买点儿东西。陈干事对他说:“你去找中队长请假。” 他非常失望,知道没有多少指望了。可是陈干事既然这么说,也只好硬着头 皮去找。在马中队长卧室门口徘徊许久,始终不敢敲门。直到马中队长出来,他 才战战兢兢地说:“报告中队长!”马中队长眼睛稍微眯了一下,就有两道凶光 射出,射得王自洁不敢正视,心里直发毛,进退两难,只好说:“我想请假,赶 建阳。”声音小得连自己也怀疑马中队长能否听得清。 马中队长倒是听清楚了,他只哼了一声:“你还想赶成都哩!”王自洁以为 他要给自己几马靴,赶紧溜了。直至他调离五队,他始终不敢请假。 后来管教陈干事通知王自洁,调到三大队。三大队所在地是玉龙山,下面有 六、七、八、九共四个中队,他去八中队,可以搭汽车去。果然午饭后来了一辆 给五队送化肥的卡车。化肥很快就卸完了,车厢里洒落的化肥也被马中队长吆喝 犯人扫得一干二净。王自洁把柳条箱、背夹子、行李卷和脸盆等放在车厢的一个 角落。汽车向山下开去,到了场部的总仓库前面,那里早有几个犯人在等侯。汽 车一停下来,他们听从干部的指挥,从仓库里搬出一包一包的尿素往车上装。王 自洁犹豫了一阵才加入搬运的行列,惹得司机颇不高兴。 化肥装好了,货车离开场都,向远方驶去,渐渐地场部被甩在后面了。坐在 车厢化肥堆顶的王自洁,回头看五队的山坡茶园,只能看见圆形的山顶,队部和 监舍都被起伏的山丘遮住了。“啊,别了,啊,再见。”他几乎要喊出来,五年, 整整五年,整整五年啊!他怀着复杂的感情,注视着越离越远的元宝山。 汽车在山谷中行驶,山越来越高,汽车在碎石路上也晃动得越来厉害。到了 一个四周比较开阔的地方,汽车停了下来,公路也到了终点。路旁有一大群人都 背着背夹子在等候,汽车刚停下,就有两个人爬上车,一边一个把化肥袋托起, 下面有人背着背夹字等候。王自洁也帮助卸车,不一阵化肥都卸光了,那两个人 打扫车厢,把洒落在厢板上的化肥扫进背篼里。其中一个近五十岁的汉子,胡子 巴茬,脸上的肉一条条楞起,还带有一块疤痕,他主动问王自洁:“你是从场部 那边来的?。 “从五队来分到八队。” “好嘛,我们就是八队的。” 另外一个卸化肥的,有三十来岁,瘦得出奇,脸上灰黄,缺少血色,又像瞌 睡没有睡醒,也来搭话:“介绍一下,这是我们组的赖组长,八队的开国元勋。 你叫啥子?” “我叫王自洁,自己的自,清洁的洁。” 司机按喇叭,三人一同跳下车,背化肥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赖组长背起 装了有一小半儿化肥的背篼,招呼瘦子说:“廖胖娃,你帮新来的背行李。”又 对王自洁说:“老王,你拿脸盆、网兜就是了。”三人并排走下公路,上了小径。 王自洁看见这个被称作“胖娃”的人是个瘦子,有些疑惑不解:也许过去是 个胖子,劳改以后饿瘦了,外号却保留下来?于是又看了他几眼。走在中间的赖 组长注意到王自洁的眼神,就说:“他名叫胖娃,其实从来没有胖过。六零年过 粮食关的时候得了肝病。” 这时候遇到岔路,一条小路向左,另一条小路向右。他们向右走,和前面的 人已经拉开了距离,可以看见前面的人正陆续通过山坡上的稀疏的漆树林,向上 攀登。 赖组长在三人中靠前,他回过头来继续说:“那时候得肿病的人多,不止他 一个。他总爱说:”总有一天老子要吃成个胖娃!‘后来就叫开了。“ 廖胖娃说:“赖组长你莫说,我廖胖娃硬是命大,虽说没有吃成个胖娃,总 还是拣了条命。病号组那些人,到六二年只剩下我一个了。” 三个人不再说话,闷起头只管走。上坡路越来越陡,他们负担都轻,而前面 背化肥的有不少人已经在原地打拐休息,他们走过去的时候,不断有人打招呼: “赖组长,走好!” 赖组长也满睑堆笑:“你娃娃又拖到后面了,二天看收拾你!” 有个老头儿同廖胖娃开玩笑:“胖娃,今天又该你吃安胎,这是哪个的行李?” 廖胖娃更高兴:“这是才从五队调到我们队的新同学。” 老头儿的头发已经花白,身材比较矮,脸上皱纹比赖组长多了一倍。他不像 别人穿草鞋,而是穿一以半新半旧的解放鞋,裤腿扎得紧紧的,显得很精干。他 本来在打拐休息,听廖胖娃一说,马上提着拐子跟上王自洁一行,带着笑容问: “你是从五队来的?” 王自洁赶紧说:“我从五队来,刚满刑。我叫王自洁,你贵姓?” 老头儿说:“我叫邓淑张。” 王自洁没有听清,反问:“邓书章?” 廖胖娃说:“他叫邓淑张,邓锡侯的邓,淑……” 老头儿打断他:“你娃娃就是嘴巴快,二天总要吃嘴巴的亏!” 赖组长也喝斥:“廖胖娃,走快点儿,光顾摆龙门阵!” 几个人继续往山顶走。土路已经没有,代之以乱石堆成的小路,再往上是凿 在峭壁上的石径。一面是峭壁,岩石缝中伸出些树枝,似乎在阻挡行人。另一面 是不算很深的渊谷,石径上有些小石子,脚下稍一用力就有小石子骨碌骨碌滚下 去。石径很窄,不便打拐,走到这里,不但背化肥的人个个提心吊胆,连他们三 个负担轻的也凝神屏气。最后连石径也没有了,前面一块很大的石头挡住去路。 大石头上有几个深深的脚窝子,每个人两手空着,把拐子夹在背夹子上,手和身 体紧紧贴住大石头,步步踩稳,才能翻去。 一上山顶,豁然开朗。山顶上有几块平坦光滑的大石头,旁边又有几棵大树。 大家都把背夹子支在大石头上,找地方坐下,有的还用衣角擦汗。其实根本不必 要,山顶上常年有风,初冬的风带着寒意,很快就把汗水吹干,把疲劳吹散。邓 老头儿打了一个凄厉的口哨,在空旷的山顶显得份外响亮。 许多人围到王自洁面前,问长问短。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里,难得遇见一副 新面孔,一旦遇见就觉得很新鲜。新面孔总能给单调灰色的生活带来一点儿色彩。 王自洁能理解这一点,也就尽可能做出详尽的答复。赖组长却不言语,安静地听 着,并且掏出纸烟来吸,引来许多羡慕的目光。一个名叫江又安的小伙子嬉皮笑 脸地向赖组长伸手:“赖大组长,赏一根嘛,饿烟饿了好多天啰!” 再三哀求之后,得到半截剩烟,小伙子猛吸了几口才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又 对正在欣赏壮丽山色的王自洁说:“坐下休息嘛,站到做啥子!” 王自洁没有回答,继续观察:前面是凹凸起伏逐渐下降的荒坡,然后是一层 一层的茶园梯田,再往前是一座耸起的大山,挡住了视线。他不由得感慨:“好 大的一座山哪!这茶园怕有一两千亩吧?”一个一直保持沉默的“眼镜”说有一 千六百多亩,赖组长说原来有两千亩,后来有些地方距离远,就抛荒了。江又安 说:“抛了好,难得爬坡!” 休息了一阵,都感到有些寒冷,于是陆续起身。下坡速度快多了,打拐次数 也少得多。 黄昏时分,才走到队部所在地。队部的建造形式和五队差不多,最上面是会 议室和干部宿舍,还有仓库、小伙房和厕所,斗士清一色的砖瓦结构,石台阶, 四周有许多高树。背化肥的人都把化肥背到仓库入库。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吆安 排。王自洁随着赖组长和廖胖娃走下十几层台阶,穿过用三合土筑成的院坝,来 到就业人员的宿舍,几间大屋子紧挨着,都是茅草为顶,粘土筑墙,赖组长吩咐 王自洁把东西放在宿舍墙边,自己上队部报告。廖胖娃放下王自洁的行李。急着 打饭去了。 过了一阵,赖组长下来对王自洁说:“队部说你就在我们这个组。晚上你到 队部去,指导员要找你谈话。”然后就帮王自洁拿行车,向左边那间大茅舍走。 一进门,里面昏暗,什么也看不清。过了一阵,赖组长把大铺上的被盖挪动了一 番,挤出一片长方形的面积,把王自洁的行李杂物放在上面,然后说:“老王, 你把碗筷取出来,我帮你打饭。” 趁着空闲,王自洁慢慢端详四周,觉得和五队差不多,仍然是用许多柴棒和 篾条绑成床,上铺谷草。这些床在房子里靠墙摆成—圈儿,房子是长方形的,中 间狭长的空地上并列着三堆柴火,墙上挂满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破衣服、破斗 笠、旧铁锅,等等。茅舍上部也是熏得漆黑。他把行李卷打开铺好,又把床下的 杂乱东西如锄头、镰刀、烂鞋、脸盆、木箱、纸箱等整理了一下,腾出地方放自 己的背夹子、柳条箱、脸盆等物。这期间不断有人端饭进来,看见王自洁忙于收 拾,都不和他说话。 一会儿赖组长端着两个碗进来,一碗递给王自洁,另一碗是他自己的。除了 苞谷馍以外,还有一份盐渍的腌菜。这时候邓淑张也端饭回来,就对王自洁说: “欢迎新同志,请吃老梭边。”王自洁吃了一口,觉得虽然有点儿盐味,但味道 并不比水煮菜帮强多少,就问:“你们常吃这个吗?”其他组员都说:“那当然!” 江又安说:“劳改队,不吃老梭边又吃啥子!” 王自洁三口两口刨完了,他惦记着指导员找自己谈话的事,虽说这种谈话大 概是例行公事,凡是才调来的就业人员总得谈这么一次,不会对一个人的命运产 生多大影响,但第一次印象也很重要,如果能给队部一个好印象,说不定将来能 准他回洪江县走一趟,那就是实现了他后半生最大的梦想了。 爬上十几层台阶,到了队部门前,他挺胸站直,理了理衣服,又用右手五指 梳了梳头发,然后喊:“报告!”立刻有声音传出:“进来!”他推门进去,眼 睛为之一亮:墙壁雪白,干干净净,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彩色画像,两边是一副 对联,上联是:“革命委员会好”,下联是:“四川很有希望”。办公桌上的煤 油灯把不大的房间照得很亮,和茅草屋里的黑暗相比,自然不可同日而语。指导 员年约五旬,胡子刮得很干净,穿着褪了色的旧军服,满面红光,身体稍微有点 儿发胖,开口问: “你叫王自洁?” “是。 “上海人? “是。 “家里还有啥子人?” “还有一个姐姐。” “有没有来往?” 没有回答。 “互相通信不?” “不通信。” “你原来在哪个单位?” “在五队。” “判刑前?” “洪江县办公室。” “犯的啥子罪?” “生活作风问题。” 这个答案他在路上就想好了,他不能按县公安局局长根据县委刘书记的意见 强加给自己的罪名,说自己是“强奸未遂”。那样不仅是对自己的侮辱,更是对 她的侮辱。指导员并不深究,转而又问:“来到八队,有啥子想法?” “继续改造思想,听管服教,靠拢政府,积极劳动,争取光明前途。” 指导员显然对这一套改造八股不感兴趣,把话题一转:“到了就业队,在新 的环境下要特别注意,不要走上重新犯罪的道路。最近我们三大队就有个别就业 人员在这方面重新犯罪受到了惩罚。我们八队也正在就这个问题进行学习,吸取 教训,你要引以为戒。”停了一下又说:“你就分在一工区三组,工区干事是周 干事,以后有啥子事向周干事报告。” 看来谈话到此为止,要下“逐客令”了,再不说就没有机会,而且指导员看 来还比较和气,于是壮起胆子说:“报告指导员,我有个请求。” 指导员努了努嘴巴,意思是准他说下去。 “我的请求是:如果今年冬天有空,请指导员准我个短假,到洪江县走一趟。” “洪江县有你啥人?” 他把早就编好的一套说出来:“我有两个妈,在上海的是后妈,已经死了; 我的亲妈还在洪江县。她跟我爸离婚以后,一直在那里。”说完以后他觉得自己 脸红了,他注意观察指导员的表情,想从那里看出他是否觉察自己在说谎,然而 指导员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说:“现在文化大革命还没有结束,一般不准假, 请假的事以后再说。” 指导员似乎并不知道这全是他拙劣的谎言,其实他只有远房亲戚在他的故乡, 所谓“亲妈”,不过是他下乡的时候把院子里一个经常照顾他的孤老太婆叫做 “干妈”罢了。不要说正式档案上没有记载,而且公安部门一个电话过去,公社 革委会马上会据实相告的,幸而指导员根本不打算办这件事,也就不去深究。 晚上开小组会,二十来个人围在火堆前,天气不算太冷,只有几个人把茶缸 放在火上。里面或者是挂面,或者是四季豆,却没有煮大米的。 赖组长先开口:“最近七队出了一件事,大家都晓得了。” 一个瘦子,脸黑得能刮下煤灰,打断了组长的话:“都晓得,咋个我不晓得 呐?” 邓淑张劝阻他:“刘富义,莫打岔,好生听到!” 组员七嘴八舌议论开了,赖组长继续讲他的,二者综合起来,王自洁才弄好 楚事情的大概经过:七队的孙大旺和附近和平公社的一个女老乡“好”上了,已 经有一年光景,终于叫她的男人抓住了,男人和他的几个弟兄先把婆娘捶了一顿, 对于孙大旺,则把一个半尺长的木棍强行从肛门深深塞入。孙大旺忍痛爬回队上 ——他根本无法走路——找卫生员说肚子痛得厉害,送到场部医院开刀才取出来。 众人纷纷表示不满,刘富义唾沫四溅,义愤填膺:“这些狗日的老乡,做事 太寡毒!” 江又安说:“就是,太可恶了。” 黄疯儿也说:“狗日的硬是坏!” 连很少说话的韩大学也摇头叹息:“咳,太不像话了。” 赖组长接着说:“听农区的老洪说,孙大旺住院,那个女的还拿些鸡蛋挂面 去看他。” 正在议论,工区干事周干事来了。他是个转业不久的军人,只有二十几岁。 他一来,众人都不说话,有的拨弄火堆,有的揭开茶缸盖子看煮的东西熟了没有。 煮挂面的索性吃起来。赖组长满脸陪笑,站起来说:“周干事,我们正在讨论孙 大旺的事,大家都说要和他划清界限,批判他的犯罪思想。” 周干事眉毛一坚,马上纠正他:“不是自犯罪思想,是犯罪行为。” “对,对,犯罪行为,犯罪行为。”赖组长说:“就业人员嘛,改造思想为 主,嫖啥子婆娘!” 黄疯儿也说:“就是,霉和尚要守和尚的清规,还想婆娘做啥子。” 这句话大得周干事的称赞,他说:“你们要老老实实改造,不要一天到晚想 找婆娘。老实告诉你们:你们找地富子女,那叫阶级敌人互相勾结;找贫下中农, 是腐蚀革命群众!”他忽然发现刘富义根本没有听,而是专心一意在拨火,就指 名说:“刘富义,说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认识。” 刘富义抬起头,眼睛瞪圆,牙巴一咬,一字一顿地说:“这、些、阶、级、 敌、人、就、该、好、生、整!” 众人还没有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周干事过了一秒钟先回过神来:“啥子阶级 敌人?啥子阶级敌人?” 赖组长脸都白了:“刘天棒,你又在打胡乱说!” 刘富义从容一笑,振振有辞:“他们都喊我们是阶级敌人,我们不喊他是阶 级敌人?” 众人忍不住想笑,又立刻敛起笑容,准备接受周干事的大发雷霆,谁知周干 事反而叹口气:“刘富义,幸好你是个文盲,你要是有点儿文化,光凭这两句话 就可以判你十年八年!”他又对赖组长说:“专门开他的会,看他还敢不敢吊起 嘴巴乱说!”又补充说:“如果态度不好,就给他加点儿温度!” 周干事走了以后,会场气氛变得严肃起来,赖组长说:“刘富义,你娃听到 了哇?说你是个天棒,你他妈硬是个天棒!今晚上你又咋个说!” 邓淑张也说:“你就是吃嘴巴的亏!” 江又安劝他:“你不赶紧检讨还等啥子?” 赖组长见他仍不开口,脸色一变,眉毛拧起,脸上的刀疤在油灯光照下显得 发亮,他历声说:“刘富义!站起来交代!” 刘富义等了一阵才站起来,又偏着头想了一阵才开口说:“这个嘛,我的意 识形态是有点儿问题!” “啊!”众人惊诧地叫喊,赖组长还摸不准头脑,江又安站起来走到刘富义 跟前,端详了一阵:“耶,看不出来你娃娃硬不简单呐。” 一贯沉默的赵排长笑着问:“你懂得咕叫意识形态?” 刘富义咧开大嘴笑了:“学习了这么多年,未必还没有点儿提高?” 众人点头称许,韩大学也说:“在这里头关久了,人硬是要变。” 只有赖组长叹气:“刘富义,不是我咒你,你二天不吃嘴巴的亏,我把赖字 倒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