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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别人跟住声音去羡慕她。过了一阵又是谁说她被公馆里的听差扭一下嘴巴。她说她气病了一场,接着还是不断的乱说。这一些烦烦乱乱的话金枝尚不能听明白,她正在细想什么叫公馆呢?什么是太太?她用遍了思想而后问一个身边在吸烟的剪发的妇人:

  “‘太太’不就是老太太吗?”

  那个妇人没答她,丢下烟袋就去呕吐。她说吃饭吃了苍蝇。可是全屋通长的板炕,那一些城市的女人她们笑得使金枝生厌,她们是前仆后折的笑。她们为笑着这个乡下女人彼此兴奋得拍响着肩膀,笑得甚的竟流起眼泪来。金枝却静静坐在一边。等夜晚睡觉时,她向初识那个老太太说:

  “我看哈尔滨倒不如乡下好,乡下姐妹很和气,你看午间她们笑我拍着掌哩!”

  说着她卷紧一点包袱,因为包袱里面藏着赚得的两角钱纸票,金枝枕了包袱,在都市里的臭虫堆中开始睡觉。

  * * *

  金枝赚钱赚得很多了!在裤腰间缝了一个小口袋,把两元钱的票子放进去,而后缝住袋口。女工店向她收费用时她同那人说:

  “晚几天给不行吗?我还没赚到钱。”她无法又说:

  “晚上给吧!我是新从乡下来的。”

  终于那个人不走,她用手摆在金枝眼下。女人们也越集越多,把金枝围起来。她好像在耍把戏一般招来这许多观众,其中有一个三十多岁的胖子,头发完全脱掉,粉红色闪光的头皮,独超出人前,她的脖子装好颤丝一般,使闪光的头颅轻便而随意的在转,在颤,她就向金枝说:

  “你快给人家!怎么你没有钱?你把钱放在什么地方我都知道。”

  金枝生气,当着大众把口袋撕开,她的票子四分之三觉得是损失了!被人夺走了!她只剩五角钱。她想:

  “五角钱怎样送给妈妈?两元要多少日子再赚得?”

  她到街上去上工很晚。晚间一些臭虫被打破,发出袭人的臭味,金枝坐起来全身搔痒,直到搔出血来为止。

  楼上她听着两个女人骂架,后来又听见女人哭,孩子也哭。

  * * *

  母亲病好了没有?母亲自己拾柴烧吗?下雨房子流水吗?渐渐想得恶化起来:她若死了不就是自己死在炕上无人知道吗?

  金枝正在走路,脚踏车响着铃子驶过她,立刻心脏膨胀起来,好像汽车要轧上身体,她终止一切幻想了。

  金枝知道怎样赚钱,她去过几次独身汉的房舍,她替人缝被,男人们问她:

  “你丈夫多大岁数咧?”

  “死啦!”

  “你多大岁数?”

  “二十七。”

  一个男人拖着拖鞋,散着裤口,用他奇怪的眼睛向金枝扫了一下,奇怪的嘴唇跳动着:

  “年轻轻的小寡妇哩!”

  她不懂在意这个,缝完,带了钱走了。有一次走出门时有人喊她:

  “你回来……你回来。”

  给人以奇怪感觉的急切的呼叫,金枝也懂得应该快走,不该回头。晚间睡下时,她向身边的周大娘说:

  “为什么缝完,拿钱走时他们叫我?”

  周大娘说:“你拿人家多少钱?”

  “缝一个被子,给我五角钱。”

  “怪不得他们叫你!不然为什么给你那么多钱?普通一张被两角。”

  周大娘在倦乏之中只告诉她一句。

  “缝穷婆谁也逃不了他们的手。”

  那个全秃的亮头皮的妇人在对面的长炕上类似尖巧的呼叫,她一面走到金枝头顶,好像要去抽拔金枝的头发。弄着她的胖手指:

  “唉呀!我说小寡妇,你的好运气来了!那是又来财又开心。”

  别人被吵醒开始骂那个秃头:

  “你该死的,有本领的野兽,一百个男人也不怕,一百个男人你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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