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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太太离开家已经十多天了,在这十多天之中吃的尽是旅馆的包饭,一碗炒豆腐,一碗烧油菜……不酸不辣的,一点没有口味。比起在家所吃的来,真是有些咽不下去。今天她偶尔借了隔壁的赵太太的烧饭剩下来的火、炒了一个蛋炒饭。而赵太太那人又非常和蔼,给她亲手冲了一大碗的高汤。这汤里边放了不少的味精和酱油。本来这高汤之类,她从来连尝也不尝的,而现在她竟拿着调匙不住地喝。仿佛在旅馆里边把她熬苦坏了。而隔壁三十一号房间的赵太太,是一个很瘦的、说起话来声音喳喳喳的一个女人,脸上生着不少的雀斑。她有五个孩子,大概她也快四十岁了,满脸都起了皱纹。大概是她的喉咙不好,她一说起话来,好像哑子的声音似的。

  赵太太对马伯乐太太说:

  “看可不是那包饭太不好吃,我就吃不惯,我们来到这旅馆头三天也是吃的旅馆的饭。我一看这不是个永久之计,我就赶快张罗着买个煤火炉……我就叫茶房买的,谁知道这茶房赚钱不赚钱,这火炉可是一块多饯,从前这上海我没来过……你说可不是一个泥作的就会一块多钱!”

  马伯乐的太太说:

  “这上海我也是第一次来。”

  赵太太说:

  “可不是嘛!我就说不来这上海,孩子他爸爸就说非来不可。我看南京是不要紧的。”

  马伯乐太太说:

  “男人都是那样,我们孩子他爸爸也还不是一封电报一封信的,非催着来上海不可。来到上海我看又怎样,上海说也靠不住的,这些日子上海的人,走了多少!杭州、汉口、四川……都往那边去了。”

  赵太太说:

  “你们不走吗?我们可打算走,不过现在走不了,打算下个月底走,孩子他爸爸在南京做事,忙得不得了,没有工夫来接我们。我一个人带着这一大批孩子,路上我是没办法的。听说最近淞江桥也炸了,火车到那里过不去,在夜里人们都下来从桥上摸着走过去。听说在淞江桥那儿才惨呢,哭天叫地的,听说有些小孩子就被挤掉江里了。那才惨呢……说是有一个老头背着孙儿,大家一挤,把那老头的孙儿扑通一声挤到江去了。那老头过了桥就发傻了。和一摊泥似的就在江边上坐着,他也不哭,他也不说什么。别人问:‘你怎么不上火车呢?’他说他等着他孙儿来了一块上火车……你说可笑不可笑,好像他的孙儿还会从江里爬出来似的。后来那老头可不是疯了!有好些人看见他的,我们有一个亲戚从淞江来说的。”

  马伯乐太太说:

  “你们打算到哪儿去?”

  “我们打算到汉口。”

  “在汉口可有亲戚?”

  “我们有朋友。”

  就这样随便的说着,蛋炒饭就已经炒好了。

  赵太太看见蛋炒饭已经炒好了,就赶忙说:

  “吃蛋炒饭配着高汤才最对口味……”

  赵太太于是就着那个炒饭的热锅底,就倒了一大碗冷水进去,不一会,那冷水就翻花了,而且因为锅边上有油,就咝咝地响。等那开水真正滚得沸腾的时候,赵太太忙着拿过酱油瓶来,把酱油先倒在锅铲上,而后倒在锅里去。酱油一倒在水里,那锅底上的开水,就立刻变成混洞洞的汤了。而后又拿出天厨味精的盒子来,把汤里加了点味精。

  马伯乐太太看了赵太太的那酱油瓶子,瓶口都落了不少的灰尘,而且瓶口是用一个报纸卷塞着。她一看,她就知道那里边的酱油不会好,不会是上等的酱油。因为马伯乐家里水久吃的是日本酱油。

  马伯乐太太一看了赵太太用的是天厨味精,她就说:

  “我们青岛都是用味之素……”

  赵太太一听,就感到自己是不如人家了,所以连忙就说:

  我们从前也用的是味之素,天厨味精是来到上海才买的。

  赵太太说完了,还觉得不够劲。多少有些落人之后的感觉,于是又拍着马伯乐太太的肩膀说:

  “味之素是日本货,现在买不得啦。马太太……”

  那碗高汤一转眼也就烧好了。马伯乐太太端起那碗高汤要走的时候,赵太太还抢着在那汤皮上倒几滴香油。

  本来马伯乐太太一走进自己房间的门就想要向丈夫讲究一番隔壁的那赵太太是怎样寒酸,怎样的吃着那样劣等的酱油,但是因为汤烫了马伯乐的手的缘故,把这话也就压下了。

  一直到晚上,太太才又把这话想起来。刚想要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来,她就先笑起来了,一边笑,一边拍着马伯乐的腿:

  “隔壁住着的那赵太太真可笑……她也爱起国来了她不吃味之素,她说……”

  太太说了半天,马伯乐一动没动。她以为或者他是睡着了。他的脸上蒙着一块手帕,太太去拉那手帕,拉不下来,马伯乐用牙咬着那手帕的中角,咬得很结实。

  但是太太看见了,马伯乐的眼睛都哭红了。

  太太说:“怎么啦?”

  马伯乐没有应声。

  马伯乐这些日子所郁结在心中的,现在都发挥出来了。

  “人生忙忙碌碌,多么没有意思呵!”

  马伯乐自己哭到伤心的时候,他竟把他哭的原因是为着想要逃开上海而怕逃不成的问题,都抛得远远的了。而好像莫名其妙地对人生起着一种大空幻。

  他哭了一会,停一会。停一会再哭。马伯乐哭起来的时候,并不像约瑟或是他太太那样的大哭,而是轻轻地,一点声音也没有似的。马伯乐从来不在人多热闹的地方哭,人一多了就不能哭,哭不出来。必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仔细地,安静地,一边思量着一边哭。仿佛他怕哭惜了路数似的。他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和现在的他的次公子约瑟完全不同,约瑟是张着大嘴,连喊带叫,不管在什么人多的地方,说哭就哭。马伯乐和他太太的哭法也不同,太太是属于约瑟一类的,虽然不怎么当着人面就哭,但是一哭起来,也是连说带骂的。关于他们哭得这么暴躁,马伯乐从来不加以鉴赏的。马伯乐说:

  “哭是悲哀的表现,既然是悲哀,怎么还会那么大的力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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