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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听听啦,”母亲说,“这就是冯歪嘴子的儿子。”

  “怎么的啦?那王大姑娘我看就不是个好东西,我就说,那姑娘将来好不了。”杨老太太说,“前些日子那姑娘忽然不见了,我就问她妈,‘你们大姑娘哪儿去啦?’她妈说,‘上她姥姥家去了。’一去去了这么久没回来,我就有点觉景。”

  母亲说:

  “王大姑娘夏天的时候常常哭,把眼圈都哭红了,她妈说她脾气大,跟她妈吵架气的。”

  杨老太太把肩膀一抱说:

  “气的,好大的气性,到今天都丢了人啦,怎么没气死呢。

  那姑娘不是好东西,你看她那双眼睛,多么大!我早就说过,这姑娘好不了。”

  而后在母亲的耳朵上嘁嘁喳喳了一阵,又说又笑地走了。

  把她那原来到我家里来的原意,大概也忘了。她来是为了广和银号利息的问题,可是一直到走也没有再提起那广和银号来。

  杨老太太,周三奶奶,还有同院住的那些粉房里的人,没有一个不说王大姑娘坏的。

  说王大姑娘的眼睛长得不好,说王大姑娘的力气太大,说王大姑娘的辫子长得也太长。

  五

  (这事情一发,全院子的人给王大姑娘做论的做论,做传的做传,还有给她做日记的。

  (做传的说,她从小就在外祖母家里养着,一天尽和男孩子在一块,没男没女。有一天她竟拿着烧火的叉子把她的表弟给打伤了。又是一天刮大风,她把外祖母的二十多个鸭蛋一次给偷着吃光了。又是一天她在河沟子里边采菱角,她自己采的少,她就把别人的菱角倒在她的筐里了,就说是她采的。说她强横得不得了,没有人敢去和她分辩,一分辩,她开口就骂,举手就打。

  (那给她做传的人,说着就好像看见过似的,说腊月二十三,过小年的那天,王大姑娘因为外祖母少给了她一块肉吃,她就跟外祖母打了一仗,就跑回家里来了。

  “你看看吧,她的嘴该多馋。”

  (于是四边听着的人,没有不笑的。

  (那给王大姑娘做传的人,材料的确搜集得不少。

  (自从团圆媳妇死了,院子里似乎寂寞了很长的一个时期,现在虽然不能说十分热闹,但大家都总要尽力地鼓吹一番。虽然不跳神打鼓,但也总应该给大家多少开一开心。

  (于是吹风的,把眼的,跑线的,绝对的不辞辛苦,在飘着白白的大雪的夜里,也就戴着皮帽子,穿着大毡靴,站在冯歪嘴子的窗户外边,在那里守候着,为的是偷听一点什么消息。若能听到一点点,哪怕针孔那么大一点,也总没有白挨冻,好做为第二天宣传的材料。

  (所以冯歪嘴子那门下在开初的几天,竟站着不少的探访员。

  (这些探访员往往没有受过教育,他们最喜欢造谣生事。

  (比方我家的老厨子出去探访了一阵,回家报告说:

  “那草棚子才冷呢!五风楼似的,那小孩一声不响了,大概是冻死了,快去看热闹吧!”

  (老厨子举手舞脚的,他高兴得不得了。

  (不一会他又戴上了狗皮帽子,他又去探访了一阵,这一回他报告说:

  “他妈的,没有死,那小孩还没冻死呢!还在娘怀里吃奶呢。”

  (这新闻发生的地点。离我家也不过五十步远,可是一经探访员们这一探访,事情本来的面目可就大大的两样了。

  (有的看了冯歪嘴子的炕上有一段绳头,于是就传说着冯歪嘴子要上吊。

  (这“上吊”的刺激,给人们的力量真是不小。女的戴上风帽,男的穿上毡靴,要来这里参观的,或是准备着来参观的人不知多少。

  (西院老杨家就有三十多口人,小孩不算在内,若算在内也有四十口了。就单说这三十多人若都来看上吊的冯歪嘴子,岂不把我家的那小草棚挤翻了吗!就说他家那些人中有的老的病的,不能够来,就说最低限度来上十个人吧。那么西院老杨家来十个,同院的老周家来三个——周三奶奶,周四婶子,周老婶子——外加周四婶子怀抱着一个孩子,周老婶子手里牵着个孩子——她们是有这样的习惯的——那么一共周家老少三辈总算五口了。

  (还有磨房里的漏粉匠,烧火的,跑街送货的等等,一时也数不清是几多人,总之这全院好看热闹的人也不下二三十。

  还有前后街上的,一听了消息也少不了来了不少的。

  (“上吊。”为啥一个好好人,活着不愿意活,而愿意“上吊”呢?大家快去看看吧,其中必是趣味无穷,大家快去看看吧。

  (再说开开眼也是好的,反正也不是去看跑马戏的,又要花钱,又要买票。

  (所以呼兰河城里凡是一有跳井投河的,或是上吊的,那看热闹的人就特别多,我不知道中国别的地方是否这样,但在我的家乡确是这样的。

  (投了河的女人,被打捞上来了,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摆在那里一两天,让大家围着观看。

  (跳了井的女人,从井里捞出来,也不赶快的埋,也不赶快的葬,好像国货展览会似的,热闹得车水马龙了。

  (其实那没有什么好看的,假若冯歪嘴子上了吊,那岂不是看了很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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