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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说着冯歪嘴子的眼睛就流出眼泪来,他说:

  “请老太爷帮帮忙,现下她们就在磨房里呢!她们没有地方住。”

  我听到了这里,就赶快抢住了,向祖父说:

  “爷爷,那磨房里冷呵!炕沿上的瓦盆都冻裂了。”

  祖父往一边推着我,似乎他在思索的样子。我又说:

  “那炕上还睡着一个小孩呢!”

  祖父答应了让他搬到磨房南头那个装草的房子里去暂住。

  冯歪嘴子一听,连忙就站起来了,说:

  “道谢,道谢。”

  一边说着,他的眼睛又一边来了眼泪,而后戴起狗皮帽子来,眼泪汪汪的就走了。

  冯歪嘴子刚一走出屋去,祖父回头就跟我说:

  “你这孩子当人面不好多说话的。”

  我那时也不过六七岁,不懂这是甚么意思,我问着祖父:

  “为什么不准说,为什么不准说?”

  祖父说:

  “你没看冯歪嘴子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吗?冯歪嘴子难为情了。”

  我想可有什么难为情的,我不明白。

  三

  晌午,冯歪嘴子那磨房里就吵起来了。

  冯歪嘴子一声不响地站在磨盘的旁边,他的掌柜的拿着烟袋在他的眼前骂着,掌柜的太太一边骂着,一边拍着风车子,她说:

  “破了风水了,我这碾磨房,岂是你那不干不净的野老婆住的地方!”

  “青龙白虎也是女人可以冲的吗!”

  “冯歪嘴子,从此我不发财,我就跟你算帐;你是什么东西,你还算个人吗?你没有脸,你若有脸你还能把个野老婆弄到大面上来,弄到人的眼皮下边来……你赶快给我滚蛋……”

  冯歪嘴子说:

  “我就要叫她们搬的,就搬……”

  掌柜的太太说:

  “叫她们搬,她们是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我是叫你滚蛋的,你可把人糟蹋苦了……”

  说着,她往炕上一看:

  “唉呀!面口袋也是你那野老婆盖得的!赶快给我拿下来。

  我说冯歪嘴子,你可把我糟蹋苦了。你可把我糟蹋苦了。”

  那个刚生下来的小孩是盖着盛面口袋在睡觉的,一齐盖着四五张,厚敦敦的压着小脸。

  掌柜的太太在旁边喊着:

  “给我拿下来,快给我拿下来!”

  冯歪嘴子过去把面口袋拿下来了,立刻就露出孩子通红的小手来,而且那小手还伸伸缩缩地摇动着,摇动了几下就哭起来了。

  那孩子一哭,从孩子的嘴里冒着雪白的白气。

  那掌柜的太太把面口袋接到手里说:

  “可冻死我了,你赶快搬罢,我可没工夫跟你吵了……”

  说着开了门缩着肩膀就跑回上屋去了。

  王四掌柜的,就是冯歪嘴子的东家,他请祖父到上屋去喝茶。

  我们坐在上屋的炕上,一边烤着炭火盆,一边听到磨房里的那小孩的哭声。

  祖父问我的手烤暖了没有?我说还没烤暖,祖父说:

  “烤暖了,回家罢。”

  从王四掌柜的家里出来,我还说要到磨房里去看看。祖父说,没有什么的,要看回家暖过来再看。

  磨房里没有寒暑表,我家里是有的。我问祖父:

  “爷爷,你说磨房的温度在多少度上?”

  祖父说在零度以下。

  我问:

  “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说:

  “没有寒暑表,哪儿知道呵!”

  我说:

  “到底在零度以下多少?”

  祖父看一看天色就说:

  “在零下七八度。”

  我高兴起来了,我说:

  “嗳呀,好冷呵!那不和室外温度一样了吗?”

  我抬脚就往家里跑,井台,井台旁边的水槽子,井台旁边的大石头碾子,房户老周家的大玻璃窗子,我家的大高烟筒,在我一溜烟地跑起来的时候,我看它们都移移动动的了,它们都像往后退着。我越跑越快,好像不是我在跑,而像房子和大烟筒在跑似的。

  我自己玄乎得我跑得和风一般快。

  我想那磨房的温度在零度以下,岂不是等于露天地了吗?

  这真笑话,房子和露天地一样。我越想越可笑,也就越高兴。

  于是连喊带叫地也就跑到家了。

  四

  下半天冯歪嘴子就把小孩搬到磨房南头那草棚子里去了。

  那小孩哭的声音很大,好像他并不是刚刚出生,好像他已经长大了的样子。

  那草房里吵得不得了,我又想去看看。

  这回那女人坐起来了,身上披着被子,很长的大辫子垂在背后,面朝里,坐在一堆草上不知在干什么,她一听门响,她一回头。我看出来了,她就是我们同院住着的老王家的大姑娘,我们都叫她王大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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